大寒,冬雪如絮。
宣华殿外积着白雪,踩上去“咯吱”有声,道旁的辛夷梨花等枝桠上也累着雪,若春已至。屋内火炉炭炉生得正旺,简狄披了件滚毛裘边的绛红色披风,坐在棋坪前。
对面人修长的手指落下一子,她已思索了半刻,无奈下扶额道:“算我输罢。”
燕卓正要将棋子收好,她抬手道:“让我想想,必是有一招算错了。”
“那么便是这里了。”他指着一颗黑子道,语带微责,“……好端端的,下什么棋,劳心劳力的。”
她已怀喜五月,起初的妊娠反应过了,总算安稳了些,是闲着无事,才想到要下棋以消遣,燕卓口上说着“劳心劳力”,真正走起来哪里又让着她。
“又是一年年关过去了,未曾料想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她一本正经道,外面正落着雪,天空阴沉晦暗,寝殿已点上灯,与外相较更是温暖明亮。
燕卓未着外衫,衬里是件紫黑袖边的常服,显得精神异常,他宽解道:“司药曾道,四月之后便可小心移动,不如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她一手里捧着手炉,一手被燕卓捉着,慢慢走去殿外,宽松的夹袄加上披风雪帽,领边堆叠,穿在她身上似要不堪重负般,为保脖颈轻松,头发亦没有梳起,从雪帽里漏出的长发在寒风中轻摆,更显飘摇。
燕卓侧低着头看她,只觉不可思议。
犹记得点兵台比武时那个女子,从危楼翻身而下,红衣飒飒,浓烈如火,骄傲且笃定,眉眼明丽,步履轻快,那带着九天玄火的鞭子呼啸生风,破空而来,简直夺走他的呼吸。
现在她竟成了他的妻子,捧着红泥手炉漫步于他身侧,她的手纤细而冰凉,即便是怀了孕身形仍嫌削薄,双肩似难负衣物重担,白色裘毛下她眉目安然雅致,脸颊微微消瘦,不上朱红的双唇微抿,隐去了凌厉的气息,恬静温尔。
她就像一柄锋利的剑,与他过去的变化一样,小心地被收入剑鞘里。
或者将她比作曾经凛冽的风,如今被他捕去。
他是经历那样的死生之痛,才敛去光华,而她有幸因新生之喜而变得温润。
“你见过临曦的仙体么?”简狄见了远处林间疏枝掩映的宫室,问道,“她被隐罗安置在那里。”
“我一度也曾想这样留住阿姊。”他认真答道,“后来因着出了许多事……她的仙体便流出我手了。”
她讶然地停下步子,转身道:“不在你这里?那么是还存留着还是……”
燕卓笑一笑,“还在,在轩辕。”
在轩辕?她更加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取回?他明明有本事进出瑞王宫将颛顼刺杀……
洞悉她的疑惑,燕卓缓声道:“大约是有个人想要自比东皇陛下,以己度人,我便给他这个机会了。”
“玄冥?你过去说……”
她还记得那个午后燕卓低低的声音,“我原以为他喜欢的是阿姊……”
他点头,“那是过去。我当时走得匆忙,将阿姊托付于他,不想后来再去讨要,他便不肯归还了。”
那倒的确与隐罗相似,彼时临曦操劳而逝,本来一切礼制都已安排妥当,正要将她的仙体入殓,一直沉默的隐罗突然出声:“放下。”
“对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狡猾起来,计较道,“什么叫以己度人,你这话也太过不吉利了罢。”
燕卓很自然道:“这么句话倒记得清楚,不过是个假设罢了。”
她使劲白他一眼,低头要抽出自己的左手,却听燕卓道:“这手炉有什么用,趁早扔了。”然后不知使了什么术法将那手炉收了去。简狄觉得右手上一凉,正要嗔他不可理喻,手便被捉过去,双手被他捂着,温和的暖流从四面包围过来。
“我可从未想过这种假设。”
“这种事怎么还须你担心?”他冠冕堂皇道,“操心之事,当交与我。”
她忍不住想要痛斥此人的无耻与厚黑,最后听了他一句“司药云怀喜切莫动气”终是化作一个幽幽的“哼”了结。
还带着湿意的风穿过枯败的林间[www.kanbaapp.com],从她的雪帽上轻轻擦过,打一个卷,细小的雪花落在她肩上。
彼时又怎么知道,那是个假设,是个玩笑,还是一语成谶。
“想要去朝荣殿看看吗?”他的嗓音响起来,“你住了许多年。”
她脚下一转,“那么便走罢,如今没有人住已封起来了。”
燕卓特意放缓脚步,将手炉还给她,接到手上时简狄发现手炉加持了灵力,温热恰好。待两人慢慢走到比宣华殿地势低的朝荣殿后方,燕卓微笑道:“封没封,看了便知道了。”
怎么,封朝荣殿的令是她下的,难道还有人违背不成。
两人又漫步了半刻,才绕到宫室的前方,朝荣殿本是长公主居所,后园极大,春日百花繁茂,故谓朝荣,经年的风霜没有洗去飞檐斗拱的半分风采,反倒更有厚重上新生的气息。东海历经万年,源远流长,然而每一位公主都是神采奕奕,顾盼嫣然的,恰如朝花,居此再妥当不过。
朝荣殿前方是太子的琅琊殿,原本简狄有意让隐罗重回旧居,他倒以免得收拾为由直接便进了紫珠殿;右侧还有几座较小的宫室,过去是给长公主后的小公主居住的,分别唤作垂垣殿,兰京殿,阆玉阁。
正殿朝南,暗朱的窗格被支起,大门阖着,门口站着十二位宫人,见了两人过来也不惊诧,行了礼便转身过去开门,简狄挑起眉,看大门缓缓打开,声音沉重而熟悉,是她听了几千年的朝暮之声。
那一瞬她几乎要恍惚了。幼时离开母后住进这里,她还是泪眼汪汪的,和过去每一位公主一样,娇贵而无忧无虑。
“走吧。”手被人执起,牵引着她向前走去,燕卓低低的声音隐约传来,“外面风大。”
端庄的正殿花厅,没有任何尘封的痕迹,纤尘不染的白玉游廊,还有她睡了无数日子的寝殿,连香炉都还是她少时常常摩挲的那一个,青铜炉子的盖上鼻钮被她摸得光滑发亮,后来不知被谁收起来了,她寻了好久都未果,如今竟又出现了。
“这……”她低声自语,不敢置信。
书房还有小一号的围棋子,是紫檀木做的黑子和白玛瑙做的白子,正是她学棋时的那一副。
“若是你想,便回来住几日。”
可是……自古而来,从未有出阁的公主再住朝荣殿的,即便是回省娘家,所住都是另辟的宫室,按此传统便订了相应礼制,她怎么能破。
“还记得《东海志》么,‘穷生未嫁,乃以东海为己任’,便是赐一座宫室,也算不得什么。”他的声音很是尔雅,带着笑意,“你虽然下令封了这座宫殿,然而它还是开着,连旧物都被辛苦翻出,你若不住,怎么对得起他人一番良苦用心?”
她渐渐从恍然的幽思里抽身,低眉想了想,道:“他人?我倒不知道还有哪个他人。”
燕卓眼里笑意更深,“倘使没有帝君相助,这些旧物我又从何而来。”
虽然一早便猜到是他,然而听他这样坦然承认,她心下还是有难抑的悦然,唇角勾起笑容,轻道:“那你……”
她心中总是忧虑重重,加之住在宣华殿,难免惶惶,倘若能回到朝荣殿,必能愉悦轻快,不仅是她自己的身子,对腹中胎儿更是有利。
隐罗听他的意思才道了一半,便挥手,“阿姊的事情,怎样好便怎样,你们随意即可。”
于是他很促狭地笑起来,“我晓得你定是舍不得我的,故而我特向帝君道明,住进殿内陪你。”
简狄哪里知道隐罗根本没打算管这事,更是没有“特向帝君道明”这回事,只觉被燕卓这一说,显得自己娇气不已,极为羞恼,啐一口道:“少在此处自作多情。”
燕卓对这类言语一向从不往心里去,懒懒斜去一眼,“幽婉已着手去准备起居,庖厨也已搬过来了,直接住下便好。”
她心里动容,默默地没有再出声,手紧握着他,因着自己手心冰凉,觉得他的手掌格外温暖干燥。静了一阵子,刚想要开口,简狄脸色一变,突然弯腰猛咳起来,喉头一口腥甜不上不下,几乎噎住,她急忙引了真气过去将那口痰度出,燕卓不知从哪里变出手帕来,接住一看,竟血丝浓重,触目惊心。
待她稍稍平静下来,燕卓搭着她的脉,双眉结起,用淡的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似是脾肺虚弱,真气不足。”
脾肺虚弱,这是她阴寒天气的痼疾,过去调理了几千年才好一些,后来因劳累再发,更是不可遏。司药只说体内阴气过重,又有旧伤过去未能及时打理,怀喜无疑是雪上加霜,可是他曾见她那样如坐梦中的表情,终是不忍。
他固然不是个仁慈的人,然而难道要他去道,阿殷,孩子不要了?
【四时序】静夜无声推窗看 清辉底下梨花开(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