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地区,平原无际,唯有一座云浮山横亘南北,过去千年一直被当做东西屏障。云浮山分南麓北麓,两麓之间有一条狭长的走道,称为云中走廊。
走廊两端本来设置了轩辕与东海的岗哨,瑶姬的军队一路过来,没费什么力气便铲去东海的岗哨,大军慢慢通过云中走廊。湿气弥漫在山谷间,看不清远方的路,只听得到先头部队的步伐声,沉稳有力。
带队的主将是瑶姬从玉山带过来的南都将军连琼,他相貌阴柔,眼角微挑,然而带兵的狠戾却是他人难以企及的,此次将他从西南荒调过来,也是冒了后方动乱的风险的,不过任何发兵之举,都是有风险的,加上瑶姬又换了一人去接管西南荒,整个后方并没有空虚。
“将军,前方一百里有东海大批军队,是否就地驻扎?”
连琼垂眼,睫毛披下看向马前半跪着的人,低低地冷哼一声:“再行军四十里,扎营。”
瑶姬虽然让南都将军这样职位的人来讨伐燕卓,然而这毕竟也是轩辕氏的家务事,出发前她对连琼道:“卿先行一步,到短兵相接前,本宫必然现身,此后将军只管打仗,声讨之言辞一事,本宫自有准备。”
*
马上的燕卓一身戎装,铠甲下一身黑衣,袖口扎起,额前刘海如瀑般泻下,长发尽数束起,英姿勃发。简狄骑在另一匹通体漆黑的马上,广袖亦在袖口收起,红衣的衣角柔顺地垂下,偶尔随风拂动。她自听说发现了隐罗的行迹,精神大振,元气也渐渐恢复。
“连琼的军队就在六十里前,”燕卓对她道,“他在轩辕有个诨号‘连六十’,便是说他总是将军营扎在距敌六十里地。”
简狄无所顾忌地一笑,明丽嚣张,“我从来就没打算惧他,他们已过了云中走廊,入了我东海的地盘,怎么能不过来见一见?”
燕卓看着她,勾起笑来,转身吩咐副将,“带一股兵过去,探探风头,其余人就地扎营。”话罢自己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牵马的兵士,“简狄,先回营,情况如何,一探便知。”然后等着简狄下马,两人一起折回营地去了。
果然一个时辰不到,有人急急冲入帐中,单膝跪下,抱拳道:“公主,将军,连琼动手了!”
彼时连琼听闻燕卓派了兵过来,凉凉地道了一句:“贼子部下,不必理睬,见着便杀。”
燕卓刚要开口下令,想起简狄的身份,还是等着她发话,果然简狄道:“让诸将过来,我有事要安排。”
最后她安排的是燕卓为上将军,诸将听燕卓指挥,她任监军。
她那种不可动摇的神色摆出来,何况毕竟她还担任了监军,众人亦没有提出异议。燕卓便令先头部队急行军,将连琼的军队往云中走廊压回去。
连琼也不是吃素的,特意出了云中走廊四十里才安营扎寨便是防止这一点,两军对峙,连琼是个嚣张的主,孤身策马到阵前,喝道:“听说燕卓亦随军前来,怎么不见?莫非是贼子无颜见我轩辕将士?!”
他生的阴柔,讲起和曲晚上仙一样的狠话,另有一种阴狠,这边的先锋正要怒斥他的无礼,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来,原是简狄远远的在马上,也懒得腾云,直接对他喊话道:“连琼将军不要口不择言,免得惹祸上身。贼子是没有的,燕卓诚然来了,不过上将军身份尊贵,怎么能见你这不知礼数的黄毛小儿?”
“哦?那连琼更不敢教长公主纡尊降贵了。”
她淡淡一笑,“来者是客,即便是将军这样无礼的人,踏入东海一步,本宫也只好多担待了。”
连琼记着瑶姬的嘱咐,不与简狄多费口舌,直道:“废话少说!我此次前来便是捉拿燕卓贼子,你若袒护,我一并拿下!”
东海的兵士一看情势紧张,纷纷紧握戈矛,简狄一勒马缰,那匹漆黑的马长鸣一声,腾空跃起,立在云端,她对着下面的连琼道:“到底谁是贼子,瑶姬清楚得很,无须你来说。”
“好久不见,嘴皮子又见厉害了。”清清冷冷的声音,正是一身素衣的瑶姬,她跪坐在一只缓缓振翅的丹顶鹤上,衣带飘摇,“燕卓弑姐,此事我也不愿相信,可是长公主你诚然所嫁非人啊。”
“帝子不必装糊涂了,你不说并非没人知晓,”简狄最讨厌与轩辕氏一班虚伪之至的人打交道,“颛顼赐给襄女的冷香珠没有毒,燕卓与她一起喝的赐酒昆仑雪亦没有毒,然而此香混此酒,却是顶顶的毒,到底是谁想杀襄女,世人不是没有眼睛!”
瑶姬偏了偏头,像是不解般,“公主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要佐证燕卓此计甚是高明?瑶姬对事情经过并不了解,只知道……燕卓妒忌亲姐襄女,想要得到瑶姬如今这个掌权的位子罢了。”
她一番话显得自己纯净无比般,其实她强行羽化后,神寿便比襄女和燕卓要大,只不过娇生惯养的帝子,又尚未出阁,如此打扮总是显得她娇怯怯的。
简狄才不管怜香惜玉,皮笑肉不笑地驱马上前几步,“既然燕卓如此野心勃勃……为何不先杀了最有希望继位的你?颛顼的掌上明珠,加上令弟老童早逝,你的春风得意可真真是一言难尽……”
“你说的都是什么?父君自然是任人唯贤,怎会偏私?”
“任人唯贤!”简狄笑意更深,带了无比的讽意,“若是帝子贤能,又何惧襄女与燕卓?原是曲晚上仙没有讲话带到,那么我再问一问,巫山神女的位置,云华还坐得好吗?”
瑶姬未曾料想简狄如此直截了当,没有遮遮掩掩,什么话都当着众人的面讲。她一张白净的脸微微涨红,“哼,你的胡言乱语没人会相信!燕卓弑我父君,此仇不报,怎还有颜面治我轩辕?”
“哦……当年颛顼杀我父君,帝子尚未出生,无怪不知道这一段前仇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燕卓不过是手刃杀姊仇人,亦替我报仇罢了,算起来,你们轩辕还欠着一条命,不如就拿你来抵罢!”简狄的身影突然没去,高空无数羽箭如密集的雨点般飞来。
进犯东海,怎能如他们所想那般简单?
*
二月二,龙抬头,又称花朝节,百花始发,草木萌青。(注1)
未鸦扭动着身子,配上最苦苦哀求的眼神,“爹爹,都二月了,你放我出去玩好不好?”
之前什么拜年啊走亲戚啊走朋友啊,她真是备受折磨,不但不能和弘秋出去瞎逛,还要作淑女状与人交流,她不是洛卿,她的内心在咆哮!
“我要去踏青我要去赏红我要去放花神灯!”
延维暗叹女生外向,摆摆手,“去罢去罢,早些回来,果真是太宠了……”
她换上薄软的春衫,浅青的颜色如才发的嫩草,长发随性梳起,留两缕搭在肩前,额发方剪过,齐齐的吻着双眉。
弘秋一早得到她的通知,在南荒虞城的北门等着她,见着云头上娇娇小小的未鸦落下来,像一只轻巧的蝴蝶,不禁放柔了神色,道:“怎么,终于能够出门了?”
自她年前从南荒回去,两人一个多月未见,弘秋也换了件衣裳,深紫而接近黑色的曲裾,带了宽衣缘,加上整齐梳理的发,横着一根簪子,显得文雅且稳重。未鸦绕着他一圈,很是感兴趣地问:“过年办置了新衣裳?”
“差不多。”他道,“且作春衫罢。”
她点点头,“这次又有什么好玩的?”
“虞城有一座池子唤作大虞泽,里面有东海才有的人鱼,或许还能捡到人鱼泪。”他的声音顿了顿,“……怎么,上次送你的簪子没有戴?”
未鸦摸摸自己的头发,毫无诚意道:“哦……忘记啦,哎,这根是阅道哥哥从西荒带给我的,昆仑寒玉做的,很漂亮吧?”
她发上那根别致的簪子泛着幽然的寒光,果然是上好的昆仑寒玉。
弘秋看了一会儿才微微颔首,道:“很是精美。”
两人一起走过虞城石板铺就的窄窄街道,未鸦正拉着弘秋的衣袖聒噪,将过年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洛卿出丑的经过讲给他听,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他。她不满地回头,语气愈见娇蛮:“弘秋,你怎么走得那么慢!”
弘秋恍若未闻,目光停留在一座高大的青色建筑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匾额上三个字。
临曦祠。
他的神色是如同思及旧事的柔和,眸光悠远,那唇角像是马上就要弯出笑来,是她从未见过的,怀念的温柔。
未鸦的心上爬上一丝不知何来的恼意,“临曦后?你认识她?她不是老早就仙逝了么……”
“我只是疑惑这里竟也有她的祠堂,我原以为她不过名扬东海罢了。”他低头看她,语气平淡,“不想八荒别处亦是如此。”
他步子一转就要走开这座年久失修的祠堂,未鸦紧巴巴地跟上来,“你不是青丘人氏吗?那你见过她的坟吗?就是……就是不是衣冠冢的那种……”
弘秋摇头,“据闻她的仙体被东皇帝君安置在青丘的宫殿里,不过亦只是传闻,宫闱秘史,又过了这些年,谁知道到底是如何的。”
“哇……”未鸦仰着头,“真的吗?他们一定很恩爱吧……”
“我并不知晓,史书上倒是这样写的。”
那高悬的后位,空置的宫殿,大约是两个人曾经相爱的证据罢。时光如梭,谁又真正知道三千多年前坐在空荡荡的宣华殿里,纱帐拂动,灯火飘摇,正座上那位向来冷酷的帝君垂下的黑眸里装了什么。徒有史官挥笔,竹简片片如雨,那些旧日里细碎的回眸与凝望尽数被剥落,留下骨架堪堪,作一段尚可流传的佳话罢了。
注:
1.花朝节由来已久,最早在春秋的《陶朱公书》中已有记载。节日期间,人们结伴到郊外游览赏花,称为“踏青”,姑娘们剪五色彩纸粘在花枝上,称为“赏红”。各地还有“装狮花”、“放花神灯”等风俗,这是纪念百花的生日。至于“花神”,相传是指北魏夫人的女弟子女夷,传说她善于种花养花,被后人尊为“花神”,并把花朝节附会成她的节日。
【重云断】放眼天际浮云断 挥剑袖边夕阳残(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