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我的朋友,可是当我回过头去看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却不见得会如时隙所说的那样——称他为陌生人还差不多。
冷淡地看着苏画大步跨过独木桥,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将右手背到身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他却似紧张得不行,强拽过我的右手上下翻看着。见没有异样后,他又握住我的肩膀,作势要对我进行全身检查。
“啪”地一声打掉肩上的手,我睨着他歪嘴面具后面的双眼,道:“你作甚?”
对我的拒绝不以为然,苏画扯下脸上的面具丢进身旁的湖里,拉着我的手肘,无不担心道:“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我,苏大少爷你不是都看到了么。”甩了几下没能甩开他的手,我干脆任他箍着我的手肘,习惯性讽刺道。
“我看到什……”话说一半他顿住,遂不耐道:“谁问你跟那个野男人之间的事了,我是说她……”结果他又顿住了。
“‘她’?你是指之前要杀我的人?”面具之后,我挑起了眉梢。
然而他却在这时放开了我的手肘,脸上的担忧之色散去,没有什么表情,声调略低道:“看来她并没有伤害到你,还好。”
我眼帘微阖,从苏画的言语背后听出了别样的信息,他似乎,一早就知道有人要对我不利的样子。想及此,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以拉开同他之间的距离,不想他竟跨前一步逼到我面前,眼中尽是“你敢再退一步试试”的威胁。
眉心一蹙,我道:“你这是在作甚?我以为,你我早已达成了互不相干的共识。”
“嗤”了一声,苏画的视线转向微波澜起的湖面上沉浮着的歪嘴面具,嘴角勾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道:“真好笑,我一直以为你是在闹别扭,却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打算。”
我被他的自以为是恶心到,想也不想便从口中吐出了嫌恶的话:“苏大少爷你的自我感觉怕是太过良好了,我恨不能把你从生活中剔除,又怎会在你身上浪费过多的时间。”
话音刚落,苏画就一把拽过我的手臂,迫使我贴到他身上,动作之突然叫我来不及反抗。
头颅前倾着,他伏在我的耳边,冷笑道:“哼,元免,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我一味地纵容你,却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继续无法无天下去!”
他的五指紧紧地扣着我的手臂,抓得我生疼。我使力挣了几下也没能挣脱,不由心生恼意,出口的话愈加口无遮拦:“少拿你那套规矩来说事,我几时稀罕过‘你的纵容’了?劳烦你搞清楚,不肯放下过去的人是你不是我,我现在最求之不得的就是离你远远的。你这般英明神武,就不能长长眼睛,自动滚开么?或者我滚出你的世界也行啊!”
“想滚?”伸手掐住我的下巴,取下了我的面具,苏画垂首同我对视着,气急反笑道:“可以啊,等我把你玩儿腻了,自然就会叫你滚的。”
闻言,我扯着喉咙爆了一句粗口:“妈蛋,你丫听不懂老子的意思吗?!老子是叫你立即滚粗吃翔!”
他偏挂出刀枪不入的贱笑,捏着我的下巴左右晃了晃,道:“我也告诉你了啊,想叫我滚可以,但要在我把你玩坏之后。”
打了一下下巴上的手没打掉,无奈之下,我不得不压下心中烦躁,试图说服他道:“你这是何必,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更谈不上合适与否。遑论我对你深刻得足以撼动天地的厌恶。与其强迫我成日杵在你面前碍你的眼,不如趁现下天时地利人和风光大好,你我心平气和地在这里握个手,就此和平分手,不不,和平绝交吧。”
“哈,我本来还很心平气和的,可是听完你的一席话,顿感火冒三丈高呢。”他手劲儿一重,巴不得把我的下巴捏碎似的,假笑底下更是酝酿着莫大的风暴,“元免,你给人添堵的本事当真是与日俱增啊!”
我痛得嘴角一抽:“你看,你也觉得我只会给你添堵不是么?所以说,不适合的人就该尽早远离对方,以免他日悔恨不及……”
“你给我闭嘴!”他厉声打断了我,看样子被气得不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垃圾?呵,元免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应该是我的错觉罢,不然我怎么会从苏画的最后一句话中听出颤音。
张了张嘴,我本想说些什么,却觉下巴一松,苏画放开了我,并连退数步,如我所愿地离得我远远的。我有些诧异他今次的好打发,却又实在懒得探究下去。见此,他应是笑了一下,但不清晰。
黄金面具被苏画丢到我的脚下,砸在石头上发出“锵”地一声冰冷的声音。他不再看我,直接转身离去,背影莫名透出宁可独立之意。
我俯下身捡起黄金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其间沾染上的尘土所散发着的气息。
——*——*——*——
重新戴上面具后,我游走在人群之中,并翘首搜寻着,想要从各色身形背后看到熟悉的痕迹,然而终究是无果。
突然有人撞了我一下,力道之大差点没把我撞到湖水里去。我赶忙扶住雕栏站稳,黑着脸回过头去,望见的却是一抹迅速离开了的金面丽影,我想也没想便提步追了上去。
藏在衣袖中的画纸被我拽紧,做好了随时撕裂它的准备。
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任我追了一会儿,她引着我渐渐远离人群,来到了一片紫竹林。
我站在紫竹林外,迟疑着是否要不顾埋伏地跟进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悄然无声地挽上我的臂弯,来人戴着银色猫脸面具的脑袋拱进了我的颈窝,甜糯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绵绵的黏意。
“姐姐,你怎么躲在这里嘛,害人家一顿好找!”
我先是一怔,遂松开手中已然被我拽得皱起的画纸,抬起手摸了摸凌宸毛茸茸的头发,无奈道:“一天没见着你,跑哪儿去了都?”
“姐姐你想人家没?”猫脸面具后的双眼笑得弯起,他不答反问道。
我没有说话,注意力全放到了那道从紫竹林里射来的怨毒视线上,却发现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正蹭着我的凌宸。
偏偏凌宸这个笨蛋毫无所觉,见我不说话,他撒娇的动作一顿,软软地靠上了我的肩膀,闷声道:“姐姐,不说话就表示没有想宸儿对不对?”
我心中一凛,一是因为隐在暗处的危机,二是因为凌宸的反常。以往问这类幼稚的问题没有得到我的回答的话,他都会自动理解成不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怎的今天却是如此消极?
由不得多想,担心紫竹林里的那人会伤害凌宸,我难得主动地牵上了凌宸的手。无暇惊讶他手心遍布的冷汗,我拉着他沿来路返回,放弃了揭下那人面具的机会。
直至回到了热闹的人群之中,凌宸仍沮丧无比,甚至开始自言自语。
“果然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挤不进姐姐你的心里么……明明只有几天时间可以陪你了,结果还是这样毫无进展……到底要怎样才……”
闻言,我猛地侧过脸去端详他,却见他浑身上下都在隐隐颤抖,充满了叫我难以释怀的悲伤。见此,我叹息一声,心头沉重得不行,偏不能表现出来。
“臭小子,你怎敢同我置起气来?我担心你一天不够,终于见到你安然无恙了,就不能故意逗逗你吗?枉我上午还牺牲色相安抚你来着,没良心的家伙,再挤你就该把我的心挤破了!”佯作愠怒地恶声安慰着他,我好不容易才忍下逼到了喉咙口的不安。
幸得单纯的凌宸永远都是那么的单纯,听我这样讲,他垂着的脑袋一僵,然后抬起来惊喜无比地望着我。躲在面具后面的猫儿眼闪了又闪,遂猛地阖上,盖住了溢出的眼泪。
相握的手一抖,我差点就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只因为他一把抱住我的举动。
“姐姐,死相啦你!喜欢人家就直说嘛,做什么这么拐弯抹角地让人家费心猜!”
一如既往地说着撒娇的话语,凌宸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紧扣在我的指间。明明脸上戴着的面具硌得自己生疼,他仍固执地将脑袋往我的肩窝里埋。
指间松了又紧,我内心挣扎许久,终是抬起另一只手,环住了他瘦得似乎只剩一层皮包骨的腰。
“笨蛋。”
“姐姐才是笨蛋。”凌宸抽了抽鼻子,嘟囔着表达出小小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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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坐在亭外的雕栏上,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亭内正同一干人玩着藏钩的凌宸。银色的猫脸面具未曾被他取下过,如今在亭顶花灯的映照下,面具反射着清冷的光,他颈间露出的皮肤却比那光更要苍白刺眼。
藏钩不知何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环节的酒令。所谓藏钩之酒令,即是命题人以诗词句隐某物,让他人同样以诗词句射此物。不是什么困难的游戏,全凭猜不猜得到隐射之物罢了。
命题人高声念出了他的隐令:
“头上凤冠高高,眉间飒飒添娇。摇扇风流倜傥,最怕白鹤单挑。”
听命题人念完最后一句,我目光一转转向凌宸,正巧对上了他投来的两弯得意洋洋。鉴于前一刻他才出口成章,把众人惹得妒火腹中烧,我只好摇头以示“放开手折腾别人家的孩子吧我权当没看到”。
收到我的暗示后,凌宸转回头面向他人,下巴微扬,一副高傲不可方物的模样。
题目一出,便有人退到一边同身旁的人小小声道:“那是……火鸡?”
“别说笑了,既然能和白鹤单挑,是什么也不可能是火鸡这种连扁毛都没长齐的畜生好吗。”另一人满是不屑道。
“那是什么?”又有猜不到的人凑上前询问道。
“是、是大火鸡……吧?”那人气虚地答道。
“……”
抽了抽嘴角,我别过脸去,不忍直视那人被众人以眼神凌迟后的惨状。
几人说话的时间里,凌宸早已在宣纸上写好了射令。放下毛笔,挪开镇纸,他两指夹着薄薄的一页宣纸,展示在众人眼前。面具后的猫儿眼中华光四溢,他含笑望向我的方向,就像急着邀功的小孩儿那样。
眼神一窒,目光一闪,我想也不想便转开了视线,看向他写好的射令。
“登高一啼,物苏夜白。”
简单至极的八个字,随意挥洒在宣纸上,偏准确射出了那物——公鸡。
射令一出,立时有人拍手叫好,我却默默闭上了眼睛,只因为不想看到凌宸身上愈发浓郁的阴沉颜色,以及扑面而来的将死之人的气息。
五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