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辞标志着秋祭祭典的开始,却也代表着秋祭祭典的结束。不过说是结束也不尽然,因为祭典之后就是各大娱乐活动,不限身份地位,只要愿意就可以参加。
说到底,人们来秋坛不是为了听祭祀长篇大论,而是普天同乐的。
由于祭典举行的时间段比较尴尬,刚巧撞上饭点。因此,祭典一结束,人们便纷纷返回码头,一股脑钻进酒店青楼,以慰藉空虚了多时的胃袋或是其它部位,由此可见酒店青楼存在于此的必要性。当然,也有人来之前就已吃过午饭,现下正好偕同同伴,先其他人一步沉浸到了娱乐活动中。
瞥一眼趁我不注意又偷吃了不少酒橘的兰陵息,我决定跳过吃饭这个步骤,直接参观——嘛,我并没有要参加娱乐活动的欲望——秋祭节目。
话说回来,先前光顾着看那段通往精尽人亡的阶梯去了,以致于我完全忽略了秋坛广场上的布置工作。直到浏览过周边一切,我这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先入为主。
恢弘大气?威严不改?永垂不朽?用来形容秋坛整座建筑物兴许是很恰当,然一旦放到眼前这幅光景里头,就只能说是鬼扯淡了。
好吧,人们的娱乐精神倒是真的永垂不朽。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偌大的秋坛广场之上,几乎囊括了所有古代特有的娱乐活动。“琴棋书画诗酒茶”一类高雅得连我都看得蛋疼的节目暂且不提,分布最多且最受欢迎的,当以民间娱乐为首。
智有藏钩、撮弄,技有投壶、骑射,戏有皮影、傀儡,乐有杂剧、弦索。见过或没见过的节目数不胜数,多得我懒得一一罗列。
前方有许多人围成一团正在观看着什么,小孩儿居多,待到走近了才晓得是一个撮弄摊子。所谓撮弄,不过就是变戏法罢了。我被兰陵息拖着挤进了人堆里,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总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最前排,视野大好。
戏台之上,撮弄艺人穿着滑稽的灯笼袍子,打扮得同前世的小丑相差无几。他脸上涂着色彩鲜艳的颜料,彻底掩去了本来的面貌。
此时,撮弄艺人拿着一锭银子,银子上面有个明显的牙印,应是台下观众咬了之后给他的。于众目睽睽之下,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出吞咽的动作,随后点着后脖子,指手画脚地示意。人们先是觉得莫名,下一刻却见他把银子吃进了嘴里。见此,有不少人立即发出惊叫,因为撮弄艺人痛苦不堪的表情。
我双手环胸,对这出早就玩烂了的把戏表示毫无兴趣。
撮弄艺人装模作样地倒在地上挣扎着,就在人们以为他会因吞银而亡的时候,他却一下子站起,并且从脖子后面摸出了那锭带着牙印的,本该被他吞到肚子里面去了的银子。
单纯的孩子们露出一副虚惊一场的表情,接着不约而同地大声鼓起掌来。
撮弄艺人取下头上的尖角帽子,蹦蹦跳跳地来到戏台边上,笑嘻嘻地讨要着赏钱。一边向赏下一锭白银的那名观众弯腰以示谢意,他一边将绿帽子伸到我的面前,望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希冀。
我一愣,因为他清澈透明好似琉璃的眼睛。
环在胸前的手下意识伸到怀里去摸银子,不想“铛”地一声,一枚硕大的金元宝从兰陵息手中横空飞来,砸进撮弄艺人的绿帽子里,把里面的几锭白银生生砸成了碎银。嘴角抽了又抽,我好悬没让厮吓得背过气去。
“怎么还不走,嫌小爷我打赏得不够?”故意摆出一张飞扬跋扈的臭脸,兰陵息斜睨着撮弄艺人,语气很是不爽。
意味深长地看了厮一眼,撮弄艺人对我微微一笑后,收回帽子朝下一名观众走去。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旁人却能从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里读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好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喃喃自语。
兰陵息那厮愤慨道:“刚才还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结果一被美色勾引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画师你敢再以貌取人一点儿么?!”
唔,第一次被人如此直接地戳穿的感觉真是叫我情难以堪,不过话说回来,我以不以貌取人关他何事啊摔!别以为我不知道,厮以貌取人的本事怕是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罢。更何况,我这是实事求是好吗。
甩他一个“你我半斤八两”的眼神,我懒得说话,径自把注意力放到了撮弄美人——以我推倒美人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是毋庸置疑的——身上。
此时撮弄美人已回到了戏台中央,绿帽子一翻一倒间,里面装得满满的赏钱顿时没了踪迹。台下再次爆发出一阵惊叹,以及“再来一个”的欢呼。
撮弄美人咧起嘴笑得夸张,点头以示应下观众的要求后,他挟着帽檐将帽子戴回了头上。脚下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他在戏台上边来回走动,作难以抉择状。
我正感叹着“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是绿帽子也能戴得如此好看”,却觉有道视线落到了我身上,来自撮弄美人的方向。眉心一跳,我暗道不好。
一点也不意外的,撮弄美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的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的手伸到我的耳边,掬起了我的一缕头发。这于平常来说是相当出格的行为,他偏因着职业便利做得理所应当,搞得我不知道是该掴他巴掌还是干脆忍下的好。
兰陵息本要出手阻止,撮弄美人却先他一步撤开手。与此同时,撮弄美人从我发间取出一朵犹带露水的秋海棠,并递到了我的面前。
人群开始起哄,有的是因为他,有的是因为我——不,准确来说是我的脸。
想及此,我眉心一蹙,欣赏美人的兴致顿时荡然无存。见撮弄美人仍举着花等我收下,我眼帘一敛,拒绝得毫不留情:“很抱歉,我对植物的生殖器一点也不感兴趣。”说完,我便扯着兰陵息往人群外挤去。
经过这么一出小插曲,我难得的好兴致去了大半,草草逛过皮影弦索一类戏剧摊位,我感觉百无聊赖至极。在兰陵息提议去看傀儡戏,却收到我“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的回答后,他终于恼了。
“画师你要不要这么傲娇,不就是被人语言加视觉调戏了么,大不了一巴掌拍死丫的,你同我闹别扭是做什么?”吹胡子瞪眼地说着,他趁旁人不注意,喂了一瓣酒橘进嘴里。
傲娇?厮居然说我傲娇?
“死吧你。”低咒一声,我道:“一堆牵线木偶有甚好看的,我是真不想去。”
“那去看画展好了,这下你还有什么意见?”
“不……”
“要”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他抓狂着打断了。
“这样不去那样不要你到底是要闹哪样啊靠!既然如此不喜欢让人看你干脆就易容好了,以前你不总是易容么还骗了我好久呢!”
闻言,我默了一默。
并不是没有想到易容,只是自从上次因为易容太丑而被人痛扁一顿后,我就尽量不去易容了。再加上后来一直宅在别院里很少出门,久而久之我便少了每逢出门必易容的意识,结果搞得现下尴尬非常。
见厮一脸不爽的样子,我比之还要不爽道:“那你自己逛吧,我回去了。”语罢,我转身便走。
他赶忙拉住我,道:“诶别呀!不想看不去就是了,你也不必甩脸走人吧。”
“你管我。”我冷冷道:“放手。”
强拽着我的手腕不放,厮没脸没皮地提高声音道:“早上说好在一起的,画师你怎么可以中途抛下我一个人呢?待我如此凉薄你于心何忍!”
随着厮话音的落下,有不少好事者围了上来,并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额角的青筋一抽,我低吼:“你妹闭嘴!”
“你到底从不从我?”厮跟着压低声音,借机威胁道。
“鬼才要——”话说到一半顿住,因为我突然省起自己的行为很幼稚,睨了眼厮闪着挑衅之色的星瞳,我终是扶额妥协道:“混蛋,要逛甚还不快带路,被人当猴看很好玩吗!”
唇角一勾画出得意的弧度,兰陵息握着我手腕的手未松,就这么拉着我挤开了人群,朝前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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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逛到几近黄昏,我被精力无极限的兰陵息拖着走遍了大半个秋坛广场。期间哪儿人多,厮挤哪儿,哪儿有趣,厮就赖在那儿半天舍不得走人。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某人是玩尽兴了,可怜我一文弱书生,简直是用生命在陪着折腾。
屁股刚一落到路边的长条石凳上,我便再也狠不下心起来了。
兰陵息那厮犹在研究从脸谱巷子里淘来的鬼脸面具,神情认真得一丝不苟。难为他都这样了,还要分心找我搭话:“话说回来,画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不饿么?”
“不饿。”不咸不淡地答道,我敲打着酸痛的腿上肌肉,头也不抬道。
实际上,自从风信子治好我后,我便不再觉得饥饿了。这表示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全盛时期,无须从食物中汲取能量,体内自有提供能量的渠道。不过话是这样讲,我每餐仍会吃一些东西,因为怕凌宸担心,至少目前我还不想让他知道我异于常人。
按理说中午我就该吃东西的,然而上午在水底下的时候,从凌宸舌尖传来的血腥味至今弥漫在口腔中挥之不去,叫我再难下咽。我不是没注意到凌宸的不妥,只是我不愿,抑或是不敢去探究这背后所代表着的东西。
好比那个绝对不容我乐见的吻。
出神间,兰陵息从怀中掏出一团金灿灿的东西丢到了我的腿上,我腿上跟着一沉。拿起来一看,才发现竟是那阔别许久不见的黄金面具。
“你作甚?”我仰头看他,很是奇怪他猛地躲开目光的举动。
“唔,看在画师你替我挑了这副面具的份上,我就把我以前的面具送给你罢。”继续闪烁着星瞳不肯同我对视,却在瞄见我诧异地挑了下眉梢的下一刻,兰陵息紧张地补充道:“这并不代表我很喜欢你挑的面具哦,只是不想辜负你的一片心意而已。当然,送你面具也没有别的什么含义,单纯的朋友间的礼尚往来罢了,对!就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没错……”厮就跟自我催眠似的,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了数次。
我表示莫名其妙:“你在纠结个甚?既然舍不得送给我,你就拿回去嘛。我才不要你的暴发户面具呢,戴着怕被抢,挂着又嫌丑。”
“你敢不要!”厮刷地一下瞪向我,气结道:“能收到本殿下的回礼是你的荣幸好不好?!竟然敢不要,你也太不识抬举了!”
“谁稀罕……”
不待我吐出不满,他恼怒道:“闭嘴!送你你就收下,哪来那么多废话真是的!我去买吃的,你给我坐在这里等着。”
“我……”
厮再次打断了我:“不准乱跑!”吼完,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全身僵硬地坐在石凳上,我看了看手中的黄金面具,又看了看兰陵息那厮杀气腾腾而去的背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五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