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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楹 六

等大火熄灭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了。
据他人所说,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把偌大的凤家烧得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曾经令无数人垂涎的凤家书库也随之化为灰烬,其残破景况非一言能尽。
在这三天里,凤家双生花一直躲在密室之中,不敢出去,因为火灭后没多久黑衣人便出现了。没找到两姐妹尸体的他们不甘心地四处搜寻过,这让她们不得不一直躲在密室里,连说话都不敢。
第五天,密室被人从外面打开,在鸾凤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一名干瘦的乞丐老头走了进来。彼时,和鸣离死只有一步之遥。
无法置信,这五天里,和鸣为了不让鸾凤饿死,一直以自己的血液喂着鸾凤,根本不顾性命。直至乞丐老头出现,和鸣已是不见人形。
面对着灯枯油尽的和鸣,乞丐老头束手无策,唯有用药吊着她的命。如是半月,就在他以为和鸣必死无疑的时候,她却醒了。
——*——
“回光返照?”凌宸惊讶道。
“不是的。”凝视着画面中和鸣身上渐渐淡去的阴沉颜色,我心不在焉道:“她的身体在恢复,死不了了。”
兰陵息疑惑道:“你就知道?她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能活的样子吧。”
“你傻呀你,她要是死了,那后来的凤和鸣又是谁?”我没好气道。
凌宸却思索道:“如果凤和鸣其实是鸾凤呢?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啊。”
我默,不知道怎么解释,毕竟有些事情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
和鸣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半月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自己的鸾凤。以往安静从容的模样彻底不在,如今变得憔悴无助的鸾凤让人心疼。
和鸣不敢问她是怎么熬过这段日子的。
满门被灭,唯一的血亲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她是有多坚强才不至于崩溃,甚至还有心力来照顾妹妹。
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张开,和鸣破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姐……”
只是这一个字,便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黑暗袭来,她头一沉,昏了过去。
鸾凤却以为她这是断气了,吓得她一把抱住她,悲悖地哭了起来。
在隔壁熬药的乞丐老头闻声赶来,见鸾凤这副哭丧的阵仗,他非但没有多想,反而一头扑到床边,握住和鸣的手,跟着大哭。
“我的徒弟哟……为师还等着喝你的拜师茶啊!你怎么就死了!”
“和鸣……不要丢下我……”
“呜……”
“哇!……”
依这架势,活的都能被两人哭死。
再次醒来的和鸣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两双一大一小泪眼汪汪的眼睛,大的是鸾凤。
小眼睛的乞丐老头哇啦啦地叫道:“活了活了!我就说我的徒弟没这么容易死吧,大丫头你还不信。”
鸾凤没有理他,径自握紧和鸣的手,惶惶不安的目光片刻不离她的脸,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人心酸:“和鸣,和鸣,和鸣……”
细细的呢喃回响在房间里,一时间无人忍心打断。
本来兴奋不已的乞丐老头见此,不由吐出一声叹息,并停止了自己夸张的动作。道一声“我去拿药”后,他起身离去,以留给两姐妹独处的空间。
他一走,鸾凤就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和鸣的手心。
和鸣被鸾凤握着的那只手的手腕上,蜿蜒着一条又一条狰狞的伤口,这是和鸣喂血给鸾凤时留下的。乞丐老头说过,这些疤怕是消不了了。
瞟了眼凤和鸣光洁细嫩的手腕,我没有说话。
和鸣虚弱的身体致使她一直感到晕眩,手心里的温热液体则时刻提醒着她,鸾凤现在需要她。无需她的安慰,鸾凤只要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而不是睡过去再也不醒。
这半月来,鸾凤十足是怕够了。
“和鸣,凤家没了。除了我们,所有人都死了……”
“和鸣,你知道吗,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爹爹临死前的样子……真的好恐怖……”
“和鸣,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和鸣,为什么?为什么凤家会这样?到底是谁做的?!……”
“和鸣,和鸣,我不甘,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我真的好不甘……”
“和鸣……和鸣……”
……
注视着身侧埋头兀自低泣着的鸾凤,和鸣双目微阖,唇角有一抹安然的笑。
她们都还活着,真好。
和鸣说:“姐,让我还你一个凤家。”
——*——*——*——
身体一恢复至半好,和鸣便在鸾凤的搀扶下,向乞丐老头,也就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传奇人物“隐翁”——我会告诉你我根本就没听说过么——敬上了一碗清茶,正式拜入他的门下。
传说,隐翁是一位高人,一位顶高顶高的高人,他长年隐居、神出鬼没、武功高强、学识渊博、慧绝天下……形容词那么多,结果那么伤,不管你信不信,总之传说中的隐翁是个又懒又脏的臭屁老头就是了。
在隐翁租下的院子里待了两月,直到凤家灭门风波暂平,隐翁才带着两姐妹踏上了去往疾云山的路。一路颠簸至景越城,和鸣本就没好全的身体再度趴下,害隐翁没少受鸾凤的冷眼。
随手将碗丢到桌上,奇怪的是如此大的动作竟没把碗里满满的药汤给荡出来,见鸾凤过来把药端走,期间看都没看自己一眼,隐翁不由吹胡子瞪眼道:“到底谁是师父谁是师父?为甚别人收了徒弟坐享清福,我却是端茶倒水的命?!还有没有尊敬师长的意识了!”
被鸾凤扶着坐起,背后及时塞上的枕头香软温暖,嘴边鸾凤喂来的药汤温度适宜,和鸣飘飘然地享受着鸾凤无微不至的照顾,出口的话却是欺师灭祖:“长了一张劳碌脸就别怪端茶倒水的命。意识,那是何物?能吃吗?”
隐翁登时气得头顶冒烟:“孽障!孽障!”话虽是讲得光火,可眯眯眼里闪烁着的笑意半点不假。
“上梁不正下梁歪。”某人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
鸾凤听着两人的斗嘴,只是轻笑。当日和鸣承诺的复兴凤家她再不敢奢望,如今两人能安然地活着已是她最大的心愿。
毕竟,前日和鸣的昏倒真的吓惨了她。
隐翁突然对鸾凤道:“大丫头,这样不行啊,我虽然有很多药给臭丫头吃,但始终治标不治本,若不彻底根治,到时候发作起来她可就必死无疑了。”
听到说和鸣会有危险,鸾凤立时急切道:“前辈你有办法根治么?”那样子表现得比和鸣本人还要紧张。
“靠,求我的时候就知道叫前辈了!”隐翁嘟囔一声,遂道:“我没有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医术很渣。”
“那如何是好?”
“你可以去学啊。”隐翁摸出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酒后,建议道:“山上的日子很无聊的,你不找点事来做怎么行?学武你体质不行,学医却可以照顾臭丫头,何乐而不为?”
闻言,鸾凤二话不说答应道:“我学。”
和鸣却不乐意了:“臭老头,一个跟你学武一个给你看病,你还真是半点不浪费资源啊。”
“那是。”他洋洋得意道,摇头晃脑的样子让和鸣很想揍他,“臭丫头趁现在赶紧养好伤,等上山了看我不折腾死你。”
“臭老头也不怕把我吓跑了。”
“跑吧跑吧,外面到处都是找你们的人,我倒想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能跑多远。”
隐翁调侃的一句话,不想招来的是两姐妹凝重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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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说慢也短,六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和鸣的身体在医术大有所成的鸾凤的调养下,早已好得透彻,武功更是突飞猛进,让身为师父的隐翁又是自豪又是忧。
问他忧的是甚?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他那愈发管制不住的徒弟了。当初尚不会武功的和鸣就已经气得他吐血,遑论现在能飞能跳身强体壮会拆房的她。
揣着从鸾凤那里偷来的各种毒药,和鸣施展轻功奔到隐翁居住的山洞外,策划起第一千二百七十九次弑师行动。
除去刚上山的那两年,和鸣被隐翁整得连她姐都认不出来外,而后的四年里,她每日都夜以继日、坚持不懈地进行着这项伟大的行动。经过长年的抗战,她终于摆脱了被隐翁单方面殴打的劣势,渐渐从撕破他袖子提升到烧掉他胡子的境界,甚至在鸾凤研制出来的毒药的帮助下,她还能揍他个青光眼。
这当真是一部血与泪的成长史。
其实隐翁原本并不是住在山洞里的,毕竟山洞潮湿,年纪大了受不了不是。可是在屋顶被和鸣拆了不下百次,房门被卸不下千次后,他不得不含泪告别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茅草房,毅然搬进了山洞里。
可怜的老人家,硬生生被和鸣逼成了山顶洞人。
每日卯时起身练功是隐翁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习惯,虽然和鸣每日的第一次偷袭也是从卯时开始。
步步惊心地走出山洞,隐翁扶在剑上的手一抽一抽的,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苍老皮肤下的肌肉纠成一团。从骨头深处钻出来的酸痛扩散至整条手臂,令他难以抑制。
说这么多,到底就是老人家风湿病犯了的意思。
和鸣躲在暗处,明艳动人的脸上尽是鄙视,见隐翁哆嗦着手拔出了利剑,她心道可以开始偷袭了。
却不想隐翁握着剑柄的手直指向和鸣所在,哇啦啦道:“臭丫头给我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没学好隐藏气息,丢死人了!”
“臭老头,自己教得差还好意思怪我!”一旋身飞出暗处,橘黄衣裙荡漾间,她款款落到隐翁面前,顺手拂下鬓角带上的一片叶子,斜睨着他,哼哼道:“把我叫出来想干嘛?”
“自然是正事。”
和鸣“嘁”了一声。
某人无视掉她的不屑,难得一本正经道:“经过这些年来的教导和近日的观察,为师觉得你已经有下山历练的资格了。”
“所以?”
“所以,你现在赶紧回去收拾铺盖滚蛋吧。”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抑扬顿挫。
“不要不要不要。”虽然能下山了让她很高兴,但无碍她跟他唱反调的心情。
“臭丫头!”隐翁大骂一声,一改散漫,变得严厉道:“复兴凤家的时机已经成熟,你不是要报仇吗?!”
闻言,和鸣的嬉皮笑脸一沉,不再说话。
“如今时候正好,孩子,凤家的将来全靠你了。”说着,隐翁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就在这时,和鸣的手迅速扬起,撒出一片粉末。想要躲避已来不及,他直接被扑了满脸。
偷袭成功的和鸣哈哈大笑起来,插腰俯视着地上一动不动只能干瞪眼的隐翁,她撇嘴道:“臭老头,想回去住就直说吧,找这么多借口赶我下山,看我今天不揍死你!”
“靠!你给我下的什么?!”眼看着和鸣撸起了袖子,他惊恐大叫道。
“加强版麻沸散。”
话音落下的同时,拳头亲上了他的右眼。
“嗷!打人不打脸哇臭丫头!”
“我这是在帮你整容!”
“奶奶的……啊!我的鼻子!”
一时间,疾云山顶惨叫不止,惊起飞鸟大片。
和鸣一直打到手痛了,方才停下动作,彼时隐翁已经被锤成了猪头老阿三。
呼出一口恶气后,和鸣一屁股坐到地上,未灌注内力的拳头对老头子造成的伤害不大,脸上的青肿回头找鸾凤拿药擦擦没几天便会消去。想及此,和鸣不由露出愉悦的笑容,为鸾凤医术上的成功而欣慰。
只是她笑容中隐约透出的迷恋与痴慕,正无声诉说着她对亲姐的感情不只亲情而已。
推了一下瘫在身旁的隐翁,和鸣没好气道:“起来了,装什么装,麻沸散怕是早就被你以内力化掉了吧,躺着不动是想我背你回去吗?”
“懒得动。”隐翁淡淡道,仍旧没有动作。
“懒死你吧,臭老头。”和鸣嫌弃道。
“臭丫头,说起来,除了拜师那天叫过一声师父外,你之后就一直臭老头臭老头地喊我对不?”他感慨着,“真是大逆不道!”
“你还不是为老不尊。”和鸣忿忿地顶回去。
“诶,说真的,下山之前,叫我一声师父嘛。”
“不要,你都没叫过我徒弟。”
某人立时为老不尊地涎着脸道:“乖徒儿,叫一声叫一声吧。”
“不要不要不要。”这是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臭丫头!”
“臭老头!”
“……”
“臭老头,不如咱们做个约定吧。”
“甚?”被拒绝得彻底后的不爽。
“下山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等我如愿以偿那日,我就回来侍奉你终老如何?到时候你想听多少句师父都成。”
“不行,我现在就要听你叫!”
“偏不。”
“臭丫头!”安静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妥协道:“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一定。”从地上站起身来,和鸣望了眼升上树梢的日头,道:“我去找我姐了。今日便下山,你不准来送我们。”
“我才不稀罕送呢。”口中如是说着,思量千番,隐翁终究没忍住,语带警告地对往前走去的和鸣道:“臭丫头,你跟大丫头是不会有结果的,听我一句话,扼杀那些妄想吧。”
和鸣没有回答,脚下的步子却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