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十余年,终究是要醒的。
还未睁开眼,我便感觉到有温暖的日光照在脸上,暖暖痒痒。我忍不住将手掌搭上眉际,想要挡住光线,然而当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的瞬间,我怔忪。
大概是天黑没点灯吧,我自我安慰着。
不敢继续多想,我放下手摸索着,拽住身上的被子蒙住了脑袋。眼睛死闭着,我缩成一团,只希望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半晌,我听到房门被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极为细碎,应是一名女子。我却无心理会她,兀自埋在被子里咬着指甲。
忽感肩头一动,来人立在床边摇了摇我,轻声道:“元姑娘,您醒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我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沈贵妃的宫女,芳素。
想及此,我干脆从床上坐起,屈膝支着右手手肘,又以左手挡在眉眼间,不让芳素看到我必定没有光彩的眼睛:“我回宫了?”
“是的,元姑娘,四日前丞相大人把您送到太医院,期间探望过您几次。另外,皇上每日都有派人来询问您的状况,虽然您一直没醒,负责您病情的柳御医也说您没有大碍,但是皇上依然很担心。”
对此我不置一词。
动了动手指,我本想扶额,结果入手是一片纱布。与此同时,额上一阵剧痛,我好悬没有叫出声来。
奶奶的,难不成老子就这么被一路人甲搞成一级残废了?!
“元姑娘,您头上的伤口才结疤,摸不得啊!”芳素拦住了我的手,紧张道:“否则会落下疤痕的。”
勉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我摩挲着耳根,发现人皮面具果然不在了。在心底叹息一声,我问她:“你不是沈贵妃的人么,怎么到太医院来了?”
“不是的,您误会了,奴婢是轮值宫女,并没有固定的主子。上次奴婢是被分到沈贵妃那里当值的,这回正巧又分来太医院罢了。”她一边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拆着我头上的绷带。
随着她的动作,我感觉到额头一片温热,估计是伤口裂开了。
啧,老子到底是被扁得有多惨。
如是自嘲着,我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抹黄衫灰眸的身影,那是我瞎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多么失魂落魄的一双眼睛。
我极其渴望他能成为我的画纸,倘若我没瞎的话。
至于瞎了这件事,我心中大概有数,无非是大脑受创导致颅内积血神经被压迫甚甚的,反正只有狗血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烂俗桥段。估摸着过段时间便会恢复的吧,好歹我是女主啊。
胡思乱想间,芳素已替我重新包好脑袋。
当她问我要不要吃饭时,我因不愿让她知晓我瞎了这件事,因此趁她将药粥放到床头了,我立即假装头晕,支她去找那什么御医。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这才端起床头的药粥开喝。其间险些打翻药粥一次,灌进鼻孔里两次,一碗粥喝完,我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听见房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我连忙把碗扣到被子上,造成不小心打翻了药粥的假象。虽然有大半倒进了我的胃里。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紧接着传来芳素的惊呼。脚步声快响后,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被子地被芳素从床上抱了下来。在心里大叫着“纳尼这姑娘力气怎的这般大啊我靠”,我坐在椅子——摸出来的——上,有片刻呆滞。
腰部以下仍裹着被子,黏黏腻腻的很是难受,却并不觉得热,看来夏燥期已经过去了。
话说,不知是否是错觉,我总感觉门边站了一个人,一个哪怕我看不见,他未出声,依然令人难以忽视的人。
兴许是床上已经弄干净了,芳素对我道一声“元姑娘奴婢马上就收拾好您请稍等”后,便卷走了我身上的被子,其快手快脚得若非我反应快,怕是要被她顺势扯到地上去。
颇为无奈地站在地上,漏到衣襟上的药粥打湿了衣料,湿哒哒地黏在胸口极为不爽,我不由伸手去拉。
门口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如冰似雪:“元姑娘,你头部受过重击未愈,本官建议你莫要站立过久为好。”
我顿时有种被雪水洗过耳朵的感觉,即使不是声控,我也快让他的声音俘虏了。可惜我是一名画师,而不是乐师,所以再极致的听觉享受也比不上视觉震撼的万分之一。就算他的声音美若仙音,我一瞎子甚都看不到,除了欣赏还是只有欣赏撒。
要是能看到他的脸就好了。
毫无异样地转过身去,我将视线落到声源处,甚至故作疑惑地上下动了两下,遂问道:“你是?”
我看不到他的模样,唯有衣物摩擦的声音隐隐传来,随后是他声调不带半点起伏的回答:“本官柳邪,太医院院首。”
“哦。”淡淡地应了声,我复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眼睛,随便盯在哪里,作神游天外状。
柳邪又道:“元姑娘,你现下可还感觉头晕?”
“没有了。”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我侧身望向他,道:“柳御医,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离我太近如何?”
“元姑娘放心,若非必要,本官不会碰到你半分。”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我右手手腕忽地一紧,一圈带有金属质感的丝线缠上了我的手腕。
哟哟哟小东西还会悬丝诊脉呢。
撤开目光改望它处,我乖乖伸手静待他把脉,对他的结论没有丁点好奇。本来嘛,我身体异于常人,即使他是兰陵第一御医——这是常识别怪我没说——也无法医治我好吗,除非他是兽医。
果然,片刻不到,我腕上便是一松,丝线被柳邪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他犹自喃喃道:“奇怪,你的脉象越来越奇怪了,明明体质极弱,心跳血流却比常人快了太多去。你的筋脉到底是有多强大,真想切开来看看。”
喂喂,他刚才是不是说了甚极其危险的话?!
我的表情顿时变得难言。
不想芳素突然出声,弱弱道:“元元姑娘,您可否别再盯着奴婢看了……”
咦,原来我一直盯着猛瞪的是芳素么。
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我一本正经道:“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不想芳素惶恐万分道:“元姑娘您莫要折煞了奴婢啊,奴婢可万万当不起您的道歉!恳请元姑娘立即收回您的话,饶过奴婢吧!”
好吧,我忘记这里是皇宫了,身份尊卑不可逆的说。
摆了摆手,我正欲转开话题,柳邪则先我开口,对芳素道:“你退下。”那语气甚是冷淡。
听到芳素离开后的关门声响,我心头一动。
柳邪为什么要支开芳素?
这厢我疑惑着,那厢柳邪走到了我的面前。
感觉到眼前的空气忽然荡了几下,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站在原地不动,眨了眨眼睛,道:“柳御医,你想作甚?”
他不答我的问题,径自道:“元姑娘,既是失明,你为何要隐瞒?虽说本官治不了你的眼睛,但你若任其一直拖延下去,届时能否复明可就是未知了。”
我掀唇,装傻道:“柳御医,你别说笑了,我一切安好,更没有失明好吗。”
“本官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元姑娘你装得再是正常,身体上的变化却是骗不得本官的。”他冷哼一声。
我不语,心里一片烦躁。
他继续道:“诊有望闻问切,医有针灸笔草,本官的医术自信不比任何人差,元姑娘你却拒绝让本官医治你的眼睛,难道说你是在质疑本官的能力?”
眼帘半阖,我道:“先不说我是否失明,柳御医你方才不是还说治不了我的眼睛么,如今又是怎样?”
不想他顿都没顿一下,一丝不苟道:“医者父母心,本官学来一身医术为的不是名利,而是救治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既是如此,本官又怎能因治不了你而弃你于不顾,况且不试一下,谁知道结果如何。所以元姑娘,请一定要让本官医治你的眼睛!”
听到柳邪这样讲,我心中有股莫名的熟悉和辛酸,尼玛想当年老子也是凭着一腔热血,推倒收集美人无数的说。
作为一名画师,一名顶级的画师,我一直为自己是一名画师而骄傲。就算除了画画外一无是处,我仍是无所顾忌地爱着它,从未想过为了别的技能而放弃它。
我并不觉得画画比别的技能要差。
所以,看在他如我一般敬业的份上,我决定不要接受他的治疗。
我可没忘记那些年被我剥皮放血百般折腾过后还要面临失忆的作品们的惨状。虽然柳邪听起来很不危险的样子,但是他又不是美人——看不到看不到——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摆了摆手,我道:“我没瞎,我真的没瞎。”
“元姑娘,请不要再否认了,本官说过,你的眼病若是不早日治疗的话,会真的瞎掉的。你是画师不是吗,若没有了视觉,你又该如何绘画?”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让人知道我瞎了好吗。
张嘴正欲叫他不要多管闲事,然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苏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语气中透出的一丝兴奋害我头皮一麻。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她瞎了就无法再画画了?”
虽然早就知道身份被拆穿后,苏画会把我往死里折腾,但是他这么希望我瞎掉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我低估了他的变态,还是我低估了他的变态……
苏画一进来,柳邪便收声往门口走去,那一声不吭甩了脸子就欲走人的气势连我这个瞎子都读出来了,偏偏苏画不以为杵。一句“小雪雪你慢走”硬是激得柳邪怒火中烧地吼着“不要叫老子小雪雪”,然后摔门离去。
我微窘,委实觉得柳邪万不该用他那如冰似雪的声音,说出这般不符合他设定的话。果然就算是泥人儿,一看到苏画这个变态也会格外火大呢。
出神间,苏画已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后退两步想要离他远点,结果头皮猛地一痛,想来是他握住了我的一缕头发。
天知道我现在有多反感被人抓头发!即使是小小一缕也不行好吗!
一巴掌挥过胸前,想要打掉他的手,可是巴掌挥下的不是他的手,而是我的几根头发。失明前后的落差竟在此时毫无掩饰地暴露了出来,叫我难以继续假装无碍。
抿紧了嘴角,我蓦然觉得疲惫。
懒得同苏画纠缠下去,我双手使力推向身前,成功推得他后退,我却体会不到半点快感,只想快点赶走他。
但是我又怎能期望变态懂得善解人意呢——善解人衣还差不多。
下巴被他握住,他的呼吸吹在脸上。不用看我也知道我和他的脸靠得有多近,以至于他每说一个字,我的鼻尖就会掠过一片温软。
“终于等到你醒了,元免。”
动了动嘴巴,我本想讥他“满嘴口臭贴着老子鼻子说话是要谋杀老子吗”,然鼻息间清淡的雅香让我实在不好睁眼说瞎话——好吧,我确实是瞎了——斟酌再三,我决定以相对委婉的态度回应他:“吃翔吧你。”
闻言,他有一两秒的停顿,复又低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变化倒是令人惊叹。”说着,他将我的下巴又往上抬了一抬,使两人的唇贴到一起。
我冷哼着别过头,为的是摆脱这种暧昧的姿势。他却把我的头扳了回去,手也跟着得寸进尺地毛上我的腰,并箍得死紧。
“啧,变了那么多,偏偏固执的脾气有增无减。不过也多亏了你的固执,否则我还真无法从你平常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以前的影子呢。亲爱的,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高傲的你变得如此普通?”
三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