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都城城楼上冒着烽火，士兵严阵以待，防备着随时可能再来的齐军。
卜算子在城墙下站定，只是抬眼望着城头冒出的人影，就已经能感觉到士兵的绝望和紧张。
哗啦啦一阵弯弓搭箭的声音，卜算子成了众矢之的。
他摊开手，示意没有武器，对城上人喊道：“我是卜算子，来为光华公主治病的！”
可是局势剑拔弩张，谁又知道他不是奸细？当班的士兵问也不多问，就把一支箭射到他脚下，幸好那士兵本没有真动杀心，卜算子才不至于横尸当场。
“且慢！”城头上匆匆跑来光华公主的传令兵，他在士兵耳边说了些什么，让那些绷紧了神经的士兵收起了弓箭。
卜算子手搭凉棚望着城头，还猜不出发生了什么时，城墙上忽然垂下来一条长长的绳子，直达城墙底。
城头的士兵粗着嗓子吼道：“拴在腰上！拴结实了！中途摔下来我们可不管！”
卜算子摇头笑叹：“要我一把年纪做这个？”
他虽抱怨，依旧依言把绳子系在腰间，死死打了个结。他朝上面一挥手，几个士兵便协力提拽，把他拉至城墙上。
双脚才落地，卜算子便调侃他们道：“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奸细了？”
不远处的传令兵冷肃道：“因为公主说的。”
卜算子的笑容收起来，想到刚刚传令兵出现得那样及时，他问道：“难道公主就在此地？”
传令兵没有多言，只是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带着卜算子来到城楼下的小屋里。
这里逼仄杂乱，尘土飞扬，原本只是守城的士兵休息之地，现在却成了公主的营帐。
卜算子看到了坐在木桌边看地图的光华公主，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曾经人如其名，光华万丈的女人已经成了一个十足的老妪。
她手上的肌肤松弛而满布皱纹，曾经容光焕发的脸有如橘皮，只有凭那双眼睛还能认出这是姑姑，那个倔强、好胜、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光华公主。
光华公主看到他的神情，不禁自嘲，伸手抚摸着粗糙的脸颊道：“你想说我简直不像个女人了，是吗？”
卜算子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您应该在宫中休养。”
“说得简单。从宫中到前线要好几刻，在战场上可耽误不起这么久的时间。”
姑姑往常说话的语气总是专横强硬，这一次倒是意外得平和，反而倒是卜算子少见的怒了：“公主到现在还想着打仗？”
“天子死社稷。”
她只有这五个字的回答。
说完，她很少见地主动伸出手。侍女上前，备好了枕垫和丝帕，请卜算子来诊脉。
卜算子皱皱眉头：“公主今日为何如此配合？”
“本宫刚刚自绝境中给了齐军一个下马威，这就是天给前朝留下的一线生机，我怎么能不死死抓住这个机会？”
很可能是她，是前朝能够延续生命的唯一机会。
姑姑的脸忽然现出红晕，好像要所有的经历和热情都被烧了起来。
她从小窗望着外面，城墙内侧有一片空场，赵国士兵正抱着兵器与军备匆匆行过。他们有的神色紧张，有的目光茫然，可是姑姑对此视而不见，热忱的眼睛地转过来看着卜算子。
她看到卜算子深锁的眉头和黯然的眼睛，克制住心中眼中的热烈，笑道：“你觉得本宫希望渺茫？是啊，本宫被自己的女儿逼到困兽犹斗的地步，还提什么翻盘？”
卜算子低头看着姑姑放在枕垫上的手臂，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我只是个医生，打仗的事情我不懂，告辞。”
姑姑喝道：“站住！你特意来着战场，难道不是为了医好本宫？”
“我治得好病人，却治不好死人。”
姑姑脸上的红润顿时褪去了，沉默了一会儿，淡然说道：“你说本宫没救了？”
“公主拒绝静养，心思缠绕与得失成败上。需知这就是对心神最大的毒药，公主中毒已深，我救不来。”他说完，重新背起了行囊。
“真的吗？”姑姑的声音纤细、冰冷、悠远，好像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
“没救啦……无论是身体，还是这里。”卜算子指指自己的心脏。
他说完，向着光华公主躬身行礼。他是有名的神医，除了齐擎如锦这些唐门的小辈儿，他没对谁客气过，不过对于光华公主，他少有得恭敬起来。
“公主，你是女中豪杰，却也是可怜人。希望下一世你生命里少些牢笼。”他说完，走出了小屋。
与姑姑相处的日子不长，大多数时候相处也不愉快。姑姑不像普通病人因怕死而对医生奉若神明，她固执、我行我素，让卜算子根本没法子治她。
可是她又如此坚韧，执着，前朝皇帝和太子抛下江山一死了之，她却以女子之躯承受至今，就算是心高气傲的卜算子也不能不佩服了。
所以，就算她是最差的病人，卜算子也愿意给她发于心底的敬意。
忽然，他感到心底一凉，不是因为惊恐或者绝望，而是真正的冰凉。
他低头，看到一截刀尖从心口透出，转过头，姑姑手中握着刀，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你救不活本宫，乃是天不予我活路，可是，我不能留着你去救齐擎！”
卜算子看着她，嘴角流下一道血迹，姑姑看着他的脸却笑了：“我说对了吧？你离开这里，下一步就是去拿齐擎的解药？”
卜算子猛地伸出手，将姑姑推到在地，她手中的刀也随之一同落地，喷出的血溅了一地。
卜算子趔趄着前行，而姑姑也因太虚弱无法追赶。
屋外守卫的人见状忙上前，有的扶姑姑起身，有的挥刀向卜算子砍去。
“罢了！”姑姑用力命令，“让他走，本宫那一刀正刺中心房，他走不了多远。”
卜算子听到了她的话，也听到了停下来的脚步声。他知道在草原上当了多年巫医的姑姑下手稳准狠，他确实走不出太远了。
可是他是当世神医，生命怎会这样可怜地结束？
他重重在胸口处戳了三指，那是心脉附近几处要穴，封上之后能暂缓心脏附近血流。
虽然如此，却终究是活不成了。
可那又如何？多活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希望，谁又知道老天在前面安排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