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子道:“这也说得是。”随与王氏商量,脱了王氏身上一件青布褂,当了二钱银子,买了些酒果之类,央烦邻老去邀众人。
果然一邀也有十七八位主人来了。
只见他:卖菜的短褂随腰,挑担的破肩连顶。种田的两只泥脚未曾干,算命的一部揸须连口臭。行医的不分苍术生陈,说媒的开口东张西李。做烧卖的浑身米屑,当厨役的遍体油飞。充皂隶的高步上坐,做里长的尖帽青衣。一个腰弯齐吆喝,两头板凳各高低。
这几位主人吃了酒果,就批了关。共有十七、八个学生,束只得十二两,轮流供饭,择期开馆。那日只见也有十一二个大小长短的学生来,又央那邻老去邀那不曾来的学生。回来说道这个供不起饭,那个怕无束。这个推说学生害病,那个道学生小,路远难行。算来只有七八两银子的束。鹏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就坐下。怎见得:这边教“天地玄黄”,那边问“赵钱孙李。”“上大人”、先赔去红土一包,抄杂字、哭不见白纸半页。
轮流供饭,上餐萝卜下餐葱;略动竹批,叫了爹娘又叫舅。正是傀儡台上老法郎,喊破喉咙没汤水。
徐鹏子教了两个月,叫支些束与师母买米,大家一齐推说等麦上送来。及至到麦期,又去催促,这家送些麦粉来的,那家送些瓜菜来的,都是准算学钱,七凑八补也讨得烂低钱三四千文。刚到六月上,学生又去了大半,说是天时干旱,自家没饭吃,那里还有钱请先生。徐鹏子守定四五个泥孩子大小的学生,济得甚事?只得索性辞了。徐鹏子自失馆之后,光景越发不堪。
冷饭稀羹,有一顿来没一顿;破巾穿履,有半边时少半边。
面上老皮,肿起堆三寸之厚;手中搔爪,灰飞上一尺之高。对人前少言寡语,顾自影短叹长吁。谁说他是饱学秀才,当年做过了风流公子?
那徐鹏子在落魄之时,毫没个人采他。那日正落落莫莫,一个人在街上走,只见一个人走来道:“徐先生那里来?”鹏子认得他是卫里的识字,前日也有个儿子从他教书的。鹏子道:“无事闲步。”那识字道:“散馆之后,也曾寻些事路未?
“鹏子道:”不曾哩。“识字道:”有个远馆,不知你肯去否?
“鹏子道:”有馆就妙,还论甚么远近?“识字道:”既肯远行,即与你说。本卫里指挥解粮进京,要寻个幕宾。但他这衙门,没甚事体,也不要十分好学问的,略得通文理,记得帐的,请一个去,每年俸金三十两,先付一半,余者到地头找完。先生肯行,包你一箭上垛。“鹏子道:”这等极妙,烦你作成,照例奉谢。“那人道:”我去就来回话。“原来这卫官一向也闻徐鹏子大名,今日荐他有个不喜的?随差人请去面会,就送了一半俸金,与他带回。次日仍接他吃酒。约会日期上船。徐鹏子欢喜不迭,随将三两谢那识字,自家置了两件布衣服,余者尽付浑家家中度日,他竟跟上船,大吹大擂开船去了。正是:寒窗未了三年债,朱户坚酬一饭恩。
徐鹏子自上了粮船,这几日衣食才充足些。船上无事,心下想道:“这解粮官有职事去,无职事来。我同他到了北京,转来可以不消用我的。到那里看,有机缘央人荐到个大老幕中,作个西宾,岂不快活?再不然我浙江乡亲甚多,就替他当该效劳,也过了日子,还愁甚么?”想的越快活起来。
不上月余,粮船到了临清。那临清是个大马头,少不得烧些神福。那运官赏赐旗甲们酒肉,大家豪呼畅饮,都用多了一杯。不期醉了的人,忘记吹灯,灯火直烧了船篷,还不晓得。
直等他火势大作,——的前后拈着,才惊醒起要大家吆喝,声震末地。那徐鹏子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火势及身,连忙跳将起来,抓了几件衣服,直条条走到岸上,穿着起来。只见火借风威,越发大了。
不是赤壁鏖兵,岂是河龙烧锁。
波心上下通红,疑是燃犀照鬼。
徐鹏子在岸上,只是捶胸顿足而已。况粮船又重滞,急切不能开动,只救得人上岸就勾了,还想去捞救那米?到得次日,那运官递了失呈,地方官就拘了他候旨。此时连运官不能自赡,焉能顾徐鹏子?鹏子身上分文也无,怎能度日?闯来闯去,闯到一个东岳庙里,看那讨写疏头的极多,他想道:“这宗生意,我到做得。”就来对庙里道士道:“远方落难之人,无可栖身。
意欲到老师处租一张桌儿,代写疏头,撰几文度日。不知肯行方便否?“道士道:”这有何不可?只要你写得清楚,一日也有百十文日进哩。“鹏子就借了道士一张桌儿,安放笔砚,就有人拿疏来写。那日也撰了几十文钱。正是:不同乞食甘胯下,还似吹箫隐市中。
他是读书之人,字儿写得清正。有人祈祷其事的,对他说,他就添些文法,替他安在疏中,是以人皆欢喜他写。就是庙中道士有甚么疏文烦他做,他一挥而就,词韵铿锵,因此上颇不寂寞。但那庙中生意,靠不得作主,有的日写也写不及,没有的日却袖手空坐。这鹏子到空坐那日,闲得好不耐烦。道士道:“这个生意做不得常住的。我看你字学颇深,我有一条道路引荐你,你肯去否?”鹏子道:“甚样道路?”道士道:“本地一个大乡宦是我的施主护法,姓卢,现任翰林院詹事府。两年前曾对我说,他大相公书房内要一个通文理写字的,再寻不着恁个人回复他。六两银子一年,要长远肯在他家,便没银子,就把丫头招他。”鹏子道:“恁样说莫不是替他做管家?”道士想了一想道:“就不做管家,比管家也高不多。”鹏子道:“这个成不得。管家要跪拜人,我从来不曾跪拜得惯。”道士道:“他做恁样大官,多少做官的也还替他磕头,你却还要做身分!恁样罢,我试对他说不要你磕头,你肯去么?”鹏子道:“你且去说看。”道士欢欢喜喜去了。
须臾,只见道士回来道:“好,好,好!大爷书房正少这样人,我对老爷说过,老爷道:”既是南蛮子,不要他磕头也罢。‘叫我快快的领你去。“徐鹏子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明之时,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跟着道士走。正是:阮生易堕穷途泪,季布当年髡作奴。
试看卫、霍封侯日,暂屈终伸是丈夫。
又有一旧诗单疑其事,有云:煮字难充续命烟,陵阳石里泪难镌。
可怜俯项甘佣保,空读《离蚤》学问天。
当日领见了卢翰林,徐鹏子只得站立一旁。翰林见他生得清雅,心下甚喜。问他姓名,他就以字作名,应道:“小的叫做徐鹏。”翰林就叫人领到书房,去见大相公,道士领去。原来那卢公子虽进了学,却是仗乃尊的名色进的,肚里实不曾大通。馆中仍请个先生姓陈的,是本地廪膳秀才,教他读书。
却说徐鹏子一到那日,公子就发些文字与他抄写,他却细细的抄誊送去。公子见他字画端楷,心下也喜,另眼看顾他。
过了几日,公子发了几篇文稿,是他平日做的,叫鹏子誊清,寄与一个翰林去看的。鹏子接了,一面写,一面看,其中有几句不妥的,他忍耐不住,就乘兴改了几句,照样誊了送与公子。
公子复阅一遍,看到改处,就叫鹏子道:“这几句却不象我的原作。”鹏子道:“小人一时大胆,见那几句不好,就胡说改了。”公子道:“改的倒也好,恁看起来,你也做得文字。”
鹏子道:“小人也略略诌得篇把。”
公子道:“好,好。昨日王年伯发了两个社课题目来,我懒得做,你且做来我看看。”鹏子应了,即将题目来,不上头刻就做完了,送与公子看。公子虽不甚懂得好歹,看见却比他自家做的异样些,就叫鹏子誊了正,即时送到王年伯那里去。
原来那姓王的是个老甲科,眼力极高的,看见公子这两篇文字,极其欢喜,大圈大点,送还公子。又写个帖儿送与卢翰林,极口称诵公子好处。卢翰林也只当是人情包奖,那里讨文章去看?也就搁在一边不题。正是: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