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墨黑的夜。润州城,薛家后宅。
薛夫人坐在房内,与侄儿薛绵恒蹙眉商量着一件要事。此事,有关绵恒的身世。
薛夫人就叹:“绵恒,到底你这门婚你结的太过匆忙了。其实,我一直没说,与婚事上,你另有良配。”
薛绵恒听了,就凝着双眉,喝了口茶,淡淡问姑妈:“姑妈,其实与我的身世,我的心里,也是有疑惑的,老安人似乎也对我提起过。如今老安人既已去世,还请姑妈告之实情。”
薛夫人就道:“绵恒,你其实是前朝忠良之后。”薛夫人缓缓地将那段往事告诉了绵恒。绵恒听了,心里大为吃惊?原来,他真的是前朝御史杨素的后人?薛夫人就叹:“你的祖父,早在你三岁那年,就与你指腹为婚了,那指婚的就是宰相李节的孙女儿。只因奸贼作乱,恶意陷害杨李二家,杨素和李节入了大牢,很快就染疾去世。其子为避免祸害,也早早离开京城,避世隐居。杨家子辈凋零,且都了一种怪疾,俱活不多三十岁。杨素唯一的孙子,就被受了他恩泽的润州富贾柳长风带了回来,当作亲儿抚养。却是如今,却是不知李家后人的下落。”薛夫人说着,便将杨李二家指婚为凭的玉佩拿了出来。
绵恒听了,思了一思,也就将玉佩接过,好生细看了看。跟着养父来到薛家,不过三岁,他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但握了这玉佩,他的心里,仍充溢着沉沉的激动。
“绵恒,到底老安人太心急了。也是怪我,我该过来早些告与你。”薛夫人看着一言不发的绵恒,便又叹息。这埋藏了多年的心事,如今尽数都说了出来,薛夫人的心里,也畅快了许多。
薛夫人的心里,对母亲颇有微词。觉得不该叫绵恒这么早就娶了本城已故县丞的长女春碧为妻。这万一寻到了李家的后人,可怎么交待?当年哥哥半途去世,未来得及将绵恒的真正身世告诉他,只得将玉佩转交给了自己。她在金陵不过生了一场小病,待病好了,就收到润州城的信,说绵恒已经成亲,但老安人却下了世了。
得了这两个消息,薛夫人吃惊不已。因连夜备了马车,带着儿子从金陵赶过来了。
绵恒便将玉佩藏在怀中。姑妈说的,他都记在心里了。他的心很复杂复杂。一时之间,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绵恒,你会去寻找么?那是你祖父留与你的遗言。”薛夫人又提醒。说来,这也是丈夫王恪俭的遗言。王恪俭告诉妻子:若绵恒得知真相了,便要助他去找寻。若人手不够,可叫瑾怀与他同行。
绵恒就叹:“姑妈,我心里想的,只是要找出那仇人来,这甄全安果然还活着么?只可恨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记起。”
薛夫人就也叹:“此人自然还活着。如今先皇已登基数年,但他以太傅的身份,依然把持着朝廷。”
绵恒听了,就喃喃道:“甄全安?”他的脑子里,忽又想起那一日和春碧出了谷底,投宿那茅舍之家,无意看到那墙壁上挂着的弓来。那张弓的弓橼上,刻的就是那个‘甄’字。此‘甄’和彼‘甄’有干系么?
薛夫人就道:“如今我将这埋了多年的话说出来,心里也舒坦多了。绵恒,你在这薛府,依旧是嫡长子的地位,任谁都不可能越过你去的。老安人待出殡了,这家里的内外就由你掌持了。”
不想绵恒听了,另有心事。他便对姑妈道:“我既知了身世,就不能不报此仇。”
“绵恒,你这样一说,我的心便又后悔了。如今甄全安气焰熏天,朝中上下,谁人敢惹他半分?这敢惹的人,都是不要命的人。我告诉你这些,想的只是要你去寻那洛家的人。”
薛夫人的心里,忽又想起春碧,因又问绵恒:“你若寻到了,且他家留的果然是个女子。想来,这番的年纪,也还未出嫁。若出嫁了,便又另当别论了。绵恒,若她果然未出嫁,你欲打算怎么办?”
绵恒料到姑妈有此一问。因就道:“此时,我也不知。”他觉祖父的约定,自己须遵守。可春碧也是自己的娘子,是明媒正娶了来的妻子。
薛夫人见他沉吟不语,也就说道:“现在,也不要想这些。一切还是寻到那洛家的人再说。”薛夫人今夜心思也重,这不知不觉,就和绵恒说了到半夜。透过半开的轩窗,见那月儿已经挂到树梢,就对绵恒道:“我也是混了,和你说了这么长的话。还说长话短说的呢,却又这样!”因遣绵恒赶紧回房去歇息。
绵恒便叹:“好。姑妈也赶紧歇息。明日,还要坐车出城给老安人送殡呢。”绵恒说着,果然就出了屋子。带她转身之间,薛夫人便又叫了一句:“绵恒,好歹不要叫春碧知道。尤其是那块玉佩,你只管好生收着。”
绵恒听了,就点头:“我懂。”绵恒到了廊子下,看着那微黄的月,心里上下牵动不已。他踱着步子,出了安宁堂,一步一步往秋爽斋走。
此事,当然不能令春碧知道。只是,若那位洛家的姑娘果然还活着,为了祖父临终的遗言,他是否真该拿了玉佩,信守诺言,前去娶她?
如此一来,春碧可怎么办?从始至终,她都是无辜的。自己何其忍心?可若不这样,便又背弃了信义。与春碧这边是情,与祖父那边是义。这情义难两全,绵恒当真是陷入了踌躇的境地。但不管怎样,那洛家的人,自己不能不寻。只是人海茫茫,要从哪里寻找?
秋爽斋内。春碧已经歇下了。
素月见大少爷没回来,便喝了提神汤,执意让自己醒着。但无奈夜深,两个眼皮儿还是直打架,素月无法,便找了个牙签,将眼皮撑着,只待大少爷回来。
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素月见挑了灯笼的帘子外,隐隐地有个人影走了过来,心里遂一喜。见那身形自然是大少爷无疑,因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赶紧过来掀了帘子。
绵恒进了来,退下孝服,素月赶紧接过。绵恒就问:“大少奶奶睡下了?”
素月就道:“大少爷,大少奶奶早睡了。只怕这会儿已到了姑苏去了。”素月因又问绵恒可要吃茶。
绵恒走了半路,沉思了半路,觉得喝点茶提点神想点事儿也好。因就点头道:“好。”
素月一听,就来了劲儿了,便对绵恒笑道:“大少爷,您要吃什么茶?为等大少爷回来,我备了青果茶、芍药花茶、碧螺春、岩茶?大少爷您要喝哪一种?”
素月说着,便又往那长条儿桌子上取。绵恒听了,便问:“芍药花茶?这是你拿花做茶叶吗?”
素月就又笑:“是。大少爷您是忘了,从前儿有一回您在老安人的屋子里,可是喝了这茶的。”
绵恒哪里记得这些。想了一想,就道:“也罢。你且就将这茶端上来吧。”
素月一听,赶紧殷勤递来。绵恒坐了下来,也就喝了几口,因对她道:“素月,夜深了,你也去困吧。”
素月便道:“大少爷,您也未歇息呢,素月还是要如常伺候着。”
绵恒就叹:“你这样说,看来是在老安人跟前尽心惯了。你去吧,我这里不讲究这些个的。”素月见大少爷提起老安人,脸上就有些不自在。遂就掩饰道:“老安人是老安人,大少爷是大少爷,到底还是不同的。”
绵恒听了,也无心情去听她说什么不同,只是对她道:“老安人明日要出殡了。你伺候了老安人一场,你放心,我和大少奶奶总会与你个周全的。听大少奶奶说,你年纪儿也不小了,如此一直伺候人,到底不算什么长久之计!”
素月听了,以为大少爷要将她放出去,因就直直地跪下,口里道:“大少爷,奴婢怎样不愿出去的!奴婢只愿长长远远地伺候大少爷,直到老死了的!”
绵恒听了,便叫她起来。口道:“这说的是什么话?谁又能伺候谁一辈子的!素月,你若有志气,不如想些别个。”绵恒心绪繁重,只想进去看春碧。他说完了,便进了里头的卧房。
素月在后见了,只是抿着唇,低低地自言自语道:“大少爷,我这好不容易进了你的屋子,怎会轻易甘心出去?为了你,我已经做了死后入十八层地狱的准备了!”说罢,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绵恒进了卧房,见房里的灯还掌着。待弯腰一瞧,见春碧闭着眼,真的睡熟了。绵恒便坐在床边,留意看她浓密的眼睫毛,小巧的唇,如画的眉。见她的黑发披散着,有一缕已经出了枕边,落到床沿下了。灯光之下,那葱白似的手,也垂到了一边,那手腕上的一个碧澄的镯子,衬的她纤细的手,越发雪白如玉。
绵恒见了,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样睡着,可是不担心着凉?”因就伸出手,将她的头发拂了一拂,将手腕一并放进被窝里去。
第1章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