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中邪了。四个大老爷们总共八只手,在海东身上忙话了半天,竟然按不住他,娘们在后面急得干瞪眼,也不知道谁,一嗓子叫了出来:“你们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本是责怪那些爷们,可这一嗓子太过突然了,竟让院子里包括整个胡同都有了短暂的安静,门口趴着的那条叫老黄的老狗,猛的竖起耳朵,也许它知道娘们是在说它。很快,这一声尖叫就像投入河中的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但终被吞没了。
爷们们躇在炕前,红着脸,似乎流下了羞愧的汗水,他们眼前是挣扎的海东,后面是那些嘴刁的娘们,被夹在了中间,他们大眼瞪小眼,真的不知所措了。“一定是中邪了,否则海东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这话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紧接着,就有人说海东是被一条花斑大蟒蛇上了身,这就从抽象到具体了,也更加形象了,更加容易让人接受了。然而,最主要的是这话让爷们们挽回些脸面,让他们处于正义的一方,于是他们便又开始跃跃欲试了,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再一次发起进攻,这次,应该算是总攻了,因为他们突然来了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势气,当他们知道他们所面对的不是海东而是一条大蟒蛇的时候,他们再不会手下留情了,因为他们是正义的一方,而他们面对的是邪恶。
海东身下的褥子皱巴巴、湿塔塔的堆在那里,被子已在挣扎中滚落炕下,他衣衫不整的躺在那里,红着眼睛,射出让人难以捉摸的光来。其实,他并没有像蟒蛇一样将人吞在肚子里,也没有将自己的身体缠在别人的身上,只是病怏怏的躺在那里,本能的倒着气。在这之前,爷们们本想用一条棉被将他连头带脚死死的裹住,却被他一次次的挣脱了。
海东的媳妇叶子在炕边站着,她吓得浑身发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手背摸着脸上的眼泪,她不敢靠前半步,因为她拿不准躺在那里蛇一样打滚的东西还是不是自己的男人。
海东的事就是全堡子的事,没有人会不拿这事当事的。所以屋里屋外堆满了人,院门口也尽是人,小孩子不够高,便爬上大人的肩膀,腿脚利索的还窜上墙去,骑在墙头上,排在外面的只怪自己来得太晚,也只有用耳朵听的份了。院子里留下一片空地,那便是给老孙头做法事用的,做法事说得文了,其实就是跳大神。
院子里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但却没有一点声响。老孙头正在酝酿着,也许是多年没跳了的缘故,人们都为他捏上一把汗。若是别人,就算给上再多的钱他都不会再干这折寿的事了,日子过好了,谁都想活得更长一些,没办法,中邪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干儿子。
这时候人群中挤出一人,那就是吴老二,他娘只生了他一个儿子,但不知道为啥叫老二,也许源自一种谦逊的态度吧。吴老二早年就想要“出山”,也就是想和老孙头学这跳大神的手艺,可老孙头偏偏不教,说吴老二跟各路仙家没那个缘分,其实人们知道,老孙头是怕人家与他抢饭碗。
吴老二说海天的事就是全堡子的事,他也想出上一把力,他想给老孙头跳二神。原来,跳大神一般是两个人,一个大神,一个二神,大神负责人神沟通,这个过程在他自己的身体里面完成,而二神则要替病人家属来问大神一些问题,也就是将大神的想法公之于众,至于为什么大神要等到二神来问而不是自己主动的说,也许那样更加庄重吧。二神会问大神是哪来的,怎么来的,病人怎么样,是着了哪家的魔道了等等,更主要的还有待遇问题,大神一般都是不远万里来的,所以总要给点酬劳,就算是婚丧嫁娶搭台唱戏也要给出场费呢,更何况请神送神这样的大事了,当然,这个是因时因地制宜的。跳大神就像说相声一样,大神相当于逗哏,二神相当于捧哏,一唱一和,好不热闹。跳大神跟二人转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与老孙头配合的二神是他的媳妇,过去他们是配合着唱,后来他媳妇死了,重担落在了老孙头一个人身上,一个人说相声这叫单口,一个人跳二人转叫单出头,而一个人跳大神还叫跳大神。
老孙头并没有答应吴老二,那肯定不是怕被抢了饭碗,因为现在的年月,谁也不会指着这个为生了。可老孙头还是向他挥挥手,让他站回人群里面去,他不信任吴老二,就像医生主刀手术的时候旁边站了一个杀猪的递刀擦汗,保不齐这个人递给你的是个什么东西。老孙头的拒绝让吴老二显得有些怏怏,不过他还是回到了人群中去。
按照惯例,老孙头要先抽搐,流鼻涕和眼泪,哼哼呀呀的说上一阵,那便是自报家门,说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怎样的不远万里、历尽艰辛万苦的来的,这些便是开场白,也无非是向事主要个二百斤的猪头增加筹码。二百斤的猪头其实就是一头猪,在老孙头经营的这个行当里,去了尾巴的猪就全算作猪头了,不过赶上不好的年月,给上五斤苞米面就行了,看来神仙也不强人所难,尤其是上了身的神仙。
人们期待着老孙头的抽搐和泪水,而老孙头是不负重望的,他开始摇晃了,抽搐了,他哼哼呀呀的自报家门,以往二神要问,这样才显得大神的庄严,但这次没有二神,老孙头便要自问自答,这就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了。他的那个曲调很难模仿,因为根本就不在调上。
围观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表情严肃,他们知道神仙来了,一切就要开始了。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神仙并没有要个二百斤的“猪头”,也许日子也过好了,神仙根本不差这点东西,抑或它也知道这次是脱裤子放屁的事。要猪头这个环节省略了,人们便觉得不够庄重,而且一个人跳,总没有两个人那样精彩,人群中便有些骚动,不过很快就平息下来,因为好戏跟着就来,再者谁也不想惹怒了仙家。下面的步骤老孙头并没有怠慢,他浑身打着摆子,只是眼泪不够充足,倒是口水和鼻涕流了许多,也许能顶替一下眼泪的缺席,他老了,气息稍显不足,但神韵依旧。他唱道:
哎,我左手拿着文王鼓,
圆又圆呀!
文王鼓,是柳木圈,羊皮鞔呀,
横四竖四八根弦,
八根弦挂金钱
我右手拿着武王鞭
武王鞭啊武王鞭,拿到手中是一条线,
立竿见影鬼莫见,鬼莫见!
……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里老孙头省略了不少的唱词,如果说以往这跳大神还肩负着娱乐的功能的话,那么现在,全然是为了治病救人了,所以从表演的角度来看要逊色很多。老孙头不但生疏了,也些力不从心,不一会汗珠子就撒了一地,毕竟年过八十了,动一动全身的骨头都嘎嘎作响。老孙头很敬业的跳着,那四个壮汉扔下挣扎的海东全部涌向门外,堡子里来了更多的人,将院子塞得满满的,后面的人再也挤不进来了,骑在墙头上的那便是头等的好坐了,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脖子上,眼睛也不眨一下。
叶子还在屋子里站着,没有随着人潮涌出去看老孙头的表演,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海东的身体,她还是不敢靠近,只贴着墙,远远的望着他。海东转了个身,透过窗子也往外瞧着,目光中安静了许多,他还是爱看跳大神的,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观赏为自己而跳的大神,所以跟老孙头一样,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时,老孙头猛的回身,食手指向海东,这突入起来的动作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这便是高潮,也就是妖魔鬼怪现出原形的时刻到了。老孙头的举动吓坏了在海东身后的叶子,海东依然趴在那里,望着老孙头这边,嘴角似翘非翘,脸上似笑非笑,额头上的汗水颗颗的滴落下来。老孙头咬破了中指,周围安静得可怕,好像都能听到老孙头的血涌出的声音一样,尽管那血是少量的,他用中指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口中嘀咕着,什么什么如律令,太上老君显神通诸此云云,当他用那已经滴血的中指再次指向海东的时候,海东突然仰天大笑,这笑声甚为瘆人,就像针一样扎着在场的每个人的皮肤。如果说刚才他们对海东的中邪还是半信半疑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知道,躺在炕上的海东已经不是海东了,他从未这样笑过,至少他们从未听过。
老孙头声嘶力竭的喊道,“你到底是谁?”
海东笑了一阵,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异常的诡异,有些沙哑,还有些精细,至于说的是什么,那是人们从未听过的,不是中国话,也不是日语,不是苏联话。人们听不懂,便将目光集中到了老孙头的身上,也许老孙头能听懂,因为他毕竟毕竟也不是老孙头了,按照老孙头的意思,他现在是从大沙漠里跑来的黄鼠狼,黄大仙。
没有人听懂海东的话,也没有人知道海东是怎么想的。不过他在说,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的说,人们好像从来没听到海东一口气说了这么些的话,在人们的眼中,这个孩子平时是很少言语的,这不是中邪又能是什么。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