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没开春,何邦明就跑到了耳岩沟,那里海拔高,气温比平坝里低。贾海军和那些花儿匠们都还没来(约好了开春那天到),他孤孤一人蹲在工棚里躲避着空中阵阵袭来的寒气,不过他一天还是要到烟地里转几次,看看烟苗出来没有,长得好不好。没多久,他在地边上踩出了一条明晃晃的小路。
开春那天,人全来了。说来也怪,开了春,天就大不一样了,日头不再往云里躲,天天挂在蓝蓝的天上,暖洋洋地照着大地。风变懒了,不再像冬天那样,天天刮着不歇气,偶尔刮一次,也不像冬天那样夹带着刺骨的寒气。多好的天啊!
何邦明站在地边,望着地上厚厚的草帘子,好像看到草帘下铺着一层黄灿灿的金子。
贾海军来了,他的心情跟何邦明一样,有事没事就爱到烟地里转悠。
“邦明哥,烟苗出来没有?”
“刚出。”何邦明说着揭开了草帘子,说,“你看。”
贾海军弯腰一看,见烟苗像刚出壳的鸭子,嫩黄嫩黄的,说:“该揭开让它们晒晒太阳了。”
“等一会儿,等太阳再升高一点,这阵儿还有点寒气。”
“邦明哥,看样子,今年肯定要丰收。”
“我也是这么看的。”何邦明说,“丰收了,咱俩就发了。”
“有了本钱,下年咱再多种点。”
“多种一百亩!”何邦明说,“走,回去打牌!”
“打牌!”
俩人说着往工棚里走。
“哎哟,两位哥,快,你们来!”正在打牌的花儿匠有两个站起身说。
“坐下,打你们的。”何邦明说。
“那你俩?”一个花儿匠说。
“我们再扯一摊。”何邦明说,“海军老弟,来!”
“好。”贾海军说,“再来两个。”
又来了两个花儿匠,四个人打了起来。
“说好了,不准赖。”牌拿到手之后,贾海军说,“落地生根,牌打出去了就不准收回。”
贾海军这话是说给何邦明听的,何邦明打牌经常耍赖。
“生根就生根。我先出,一对五。”何邦明出了两个五。
“咋会你先出?黑挑三在我这里。”贾海军说。
“哦,我搞忘了,是黑桃三先出,我还以为是黑桃五先出。”何邦明说,“可是我的牌已经落地了,落地生根可是你说的。”
“拿回去,该你出牌时你出牌才能落地生根,不该你出牌你出了,落地就不能生根。拿回去。”贾海军说。
何邦明只好把一对五收回。
手上的牌还没打完,何邦明知道这盘自己要输,突然把手上的牌和进打出的牌堆里,说:“这盘不算,重来!”
“不行!”贾海军说着去清何邦明和进牌堆里的牌,可是已经没法确定那些是牌是何邦明的,于是只好重来。
2
“弟兄们,收摊。”何邦明说,“去揭草帘子。”
何邦明一发话,花儿匠们全都站起来了,跟着何邦明和贾海军往烟地里走。
揭草帘子是有规矩的,必须等到日上三竿,要是揭早了,寒意未退,会冻坏烟苗的。
“慢点啊,四个人,一人抬一个角,不能卷。”何邦明说。
其实花儿匠们都知道,去年他们都揭过一回了,草帘子是不能卷的,一卷就把烟苗带起来了。花儿匠们小心奕奕地挪开草帘子,地里的烟苗全露出来了,黄森森的,像刚出土的豆芽。
“今年的烟苗冒出来得早。”何邦明说,“长得蛮粗的。”
“生地可管三年。今年是第二年,是三年中最好的年份。”贾海军说。
“今年咱一定要好好经管。”
贾海军点头。
那年,他们经管得很细心,老天爷也格外开恩,该晴晴,该阴阴,该刮风时刮风,该下雨时下雨,是少见的风调雨顺之年。那年,如他们所期望的一样,是个丰收年。
收完烟,除了各项开支(包括给谷县长的),剩余的何邦明与贾海军来了个二一添作五。俩人都很高兴,约定来年再种。于是拍拍屁股,各奔东西。
何邦明心里拨起了小算盘。他想把送给谷县长的大烟给吞了,加上自己的,他好几年吃喝不完,连逛窑子的钱都有了。于是,腔不开气不出,悄悄绕道回到了两河县。
年临近了,谷天雨左等右等不见何邦明来,心里顿时打起了小鼓。这龟儿子,烟都收这么久了,咋还不给老子送来?未必想烫老子不成?那几天,谷天雨天天守在办公室,哪里也不去,他在等那些送礼的人。庄稼人盼的是秋天,春种一粒籽,秋收万颗粮,那是他们的收获之季。当官的盼的是年,年来了,财也就跟着来了。年前这个月是官员们特别是实权派人物收红包的月份,所以他们都会等候在办公室里,即是老婆娃儿死了,他们也不会走,要把那几天守完。谷天雨没有收到何邦明的大烟,他等不得了,他得去给上司拜年,他不去拜,上司一样在那里守望,像他在这里守望一样。于是他把准备好的礼品(大烟和土特产)带上,拜了省上的主要头目(原来那个副主席、他的准老丈人已经调往外地,把那个守寡的千金也带走了,她愿跟随她的父母,而不愿随谷天雨到那个小县上去,所以谷天雨这桩婚姻也就泡汤了)和行署专员。回来时路过两河县,又拜访了两河的袍哥舵爷何乐安。当然他拜访何乐安,不像拜访政府要员,何乐安是地方一霸,他只须笼络而无须巴结,因为何乐安决定不了他的命运,大不了背后使个绊子,给他找点麻烦。不过这种人也得罪不得,得罪了也是路上的一道坎。他这次拜访何乐安,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何乐安获取何邦明的信息,看看这龟儿子到底哪去了。进了何府,随从丘特木错和南昌海献上礼品,何乐安热情接待自不必说。
谷天雨说:“何兄,兄弟来给你拜年了!”
何乐安说:“县长大人搞颠倒了,拐棍咋能倒起杵?该我给你拜年才是。”
俩人客套了一番后,谷天雨将话转入正题。
“何兄,上次你介绍你侄娃子到我那里,现在不知他烟种得如何?”
“多谢兄弟对他的照顾。可那龟儿子太笨了,整亏了,欠了一屁股账,债主们一天追到屁股要,弄得他连家也不敢回了。”
“哦。”谷天雨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咋见不到他呢。不过他老在外面躲着也不是办法。”
“昨天,他娘还来找过我,怪我把她娃介绍到山里头”
谷天雨知道何乐安在搪塞他,也不便再问,于是告辞。
“何兄,那就不打扰了。”谷天雨说,“要过年了,兄弟还有些事情需要打理,我得回去了。”
“忙啥?远天远地的来了,说啥也得住两天。”何乐安假意道,他知道谷天雨这两天舍不得在外面逗留。
“不了。谢谢老兄的盛情。”
“唉。”何乐安说,“政府的人就这一点不好,没得自由。你有公务,我就不敢耽搁你了。咱说好,下次要再这样,兄弟我就要生气了。”
“下次来,一定依兄弟的。”
俩人拱手而别。
出了何府,要不是丘特木错和南昌海在场,谷天雨就要吐口水了。他对何邦明气不过,对何乐安就更气不过了。何邦明到哪里去了,何乐安不会不知道。可是,何乐安在他面前对何邦明的去向滴水不漏,他心里当然就不安逸了。他一路走,一路盘算,这口气他不能不出,不出他就要被憋死。堂堂一个国民政府的县太爷,怎能叫一个小人给耍了?
3
何邦明没有给谷天雨送大烟,悄悄地把烟弄回两河。他不敢独吞谷天雨那一份,而是把谷天雨那份大烟送给了何乐安一半。
“二叔,我给你老人家拜年了!”何邦明边说边叫人把大烟拿进来。
何乐安收下大烟,说:“你今年整发了吧?”
“说不上发。不过收成还可以。”
“你给谷天雨送了吗?”
何邦明摇摇头。
“你不怕他?”
“有二叔呢,我怕他啥?”
何乐安笑了,说:“你娃呀,啥时学会给二叔戴高帽子了?”
“真的二叔,不是侄儿给你戴高帽子,这回我运大烟回来,要不是二叔的名片,不但一两运不回,恐怕连命也丢了。”
何邦明没说假话,现在想起那天在路上被强盗拦截的事,身上还直冒冷汗。那天,何邦明与两河的十几个贴心豆瓣把大烟分装在各人身上,抄小路回两河。他们不敢走大路,大路上有强盗,强盗们专抢那些烟头和花儿匠,当然还有那些贩运大烟的。但贩运大烟的都带有家伙,而且多数都有保镖,强盗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这样以来,倒霉的就是那些种烟的花儿匠了。大路上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伙强盗,而且他们是分了地段的,各伙只吃自己那一段,互不越界。如有越界者,其他强盗就会联合起来将其撵走,不然就要将其灭掉。过去这条路上曾经发生过这种事,那些强盗们为了各自的利益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有的还死在了路上。何邦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抄小路。但小路上也并非绿色通道,只是与大路相比相对安全些。那天何邦明的运气特别不好,在小路上也遇上了强盗。他们刚翻过垭口,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一伙人来。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年龄三十来岁,青脸,手持双枪。其他十几个人有的拿着猎枪,有的手握大刀。领头的大吼一声:“站住!”
何邦明他们只好站住了,他们知道自己跑不了了。何邦明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路也被堵住了。
“兄弟,有事好商量。你们要啥,说吧!”
何邦明在外面跑的时间多了,见过一些大阵仗,加上他身上有何乐安的名片,所以并不惊慌。
“东西放下,你们走人!”领头的说。
何邦明一听,知道这伙人只抢东西不害人命,心里就有底了,说:“我们都是花儿匠,身上没别的东西,只有几两大烟。”
何邦明在给同伙递点子。
“大烟,不管多少,统统拿出来!”领头的命令道。
何邦明先掏自己身上的东西,他放下大烟而把何乐安的名片捏在手上。领头的以为他捏的是银票,走过来一把抓住。
“你想耍花招是不是?”
何邦明说:“我没耍花招,这是我二叔的名片。”
领头的一看,脸色大变,把何乐安的名片还给了何邦明。
“兄弟,对不起,你们走吧!”
何邦明说:“你放我们走?”
领头的说:“一家子的,误会了。”
何邦明说:“兄弟认识我二叔?”
领头的说:“认识,但没见过。”
何邦明不解,说:“兄弟,此话怎讲?”
领头的说:“何舵爷的名字,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何况我在这条道上混了这么多年。”
何邦明明白了,面前的这个强盗根本不认识他二叔,只是闻其名而已。由此可见他二叔的名气有多大,有多少人害怕他二叔。何邦明想要在大烟上发财,必须打他二叔的旗号,不然要不了多久就会翻船。眼前这个独眼龙也是个有用之人,他可以把他作为自己的帮手,免得以后在路上遇到麻烦,所以何邦明决定结交独眼龙。
“兄弟如此敬重我二叔,小弟多谢了。”何邦明说,“有机会我带你去见我二叔,不知兄长愿不愿意?”
“见你二叔,是为兄多年的愿望,只是无缘。今天遇见小弟,这是上天的旨意。”领头的想与何邦明多说一会儿话,套套近乎,于是拉着何邦明的手说,“小弟,你们赶路也累了,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独眼龙的话正合何邦明的意思,于是说:“依兄长的,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
二人坐在了草地上,其他人也都坐下了。
“兄长,你咋不在大路上发财,跑到这荒山野岭,恐怕十天半月也难遇到一桩生意。”何邦明说。
“唉!”独眼龙叹了一口气,说,“不怕小弟笑话,我是被逼到这山上的。”
“谁这么凶?敢逼大哥?”何邦明把“兄长”改成了“大哥。”
“我说了你可莫生气。”独眼龙看了一眼何邦明。
何邦明摇摇头。
“是你二叔的手下。”
“我二叔的手下?”
“是你二叔的手下。”
“为什么?”
“不瞒老弟说,我原来也是在大路上发财的,人马也不了这么多。我吃的那段路在松山县边缘,刚好与两河县交界。在大路上发财,不同于山上,吃哪一段就只能吃哪一段,两头都不能越界,越界了也就犯了行规,会受到多方的惩罚,不是被撵进山林,就是就地被灭。”独眼龙说,“其实我并没违犯行规。我吃的那段路,生意比较清淡,因为两头的人都把守得很严,几乎没有漏网的,加之我那地段上没有岔道,所以遇到一桩生意很不容易。那天好不容易来了一桩生意(几个烟贩),我们立即出动,没想到那几个人全会使双枪,而且枪法特准,他们边打边跑,我们死死追赶,一不小心,越界了,越到了两河那边。那几个烟贩终于被我们击毙了—当然我们付出的代价也非常惨重,兄弟死了三个,伤了五个搜出了他们身上所有的大烟,总共一千多两。这是我做生意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桩买卖,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兄弟们也像我一样。我们正准备走,突然来了一伙人将我们拦住,说我们做了他们地盘上的生意,违犯了行规,要我们交出大烟。老弟,你想嘛,路上又没有标志,越没越界哪个说得清?还有那一千多两大烟,我们又啷个舍得?所以我们就跟他们争吵起来,双方闹得不宜乐乎。我觉得尽到争吵也不是办法,于是提出各家一半。我够宽宏大量的了,可他们还是不依,硬要全部收走。我也不是怕事的主儿,我数了一下他们的人,他们比我们多三个,长短家伙差不多,于是心一横,日妈的!跟他们干!我向老二使了个眼色,老二手一抬,叭地一枪把对方的老大撂倒了。我的手下全都开枪了,对方也全都开枪了,一时间枪声爆豆般响彻山谷。混战之后,对方死伤大半,剩下的全跑了。我的兄弟也死伤不少。没过几天,他们来报复我们,人很多,黑压压的一大片,足足有两三百人,而且家伙也先进,大多持中正步枪。刚接上火,我的兄弟就被撂倒了两个。我见势不妙,指挥兄弟们往山上撤,没想到他们紧追不放,硬把我们撵到了山上,而且边撵边喊:‘狗日的,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没想到你竟敢把何大爷不放在眼里,未必你吃了豹子胆不成?’我一听‘何大爷’三个字,就知道惹大祸了,我也不敢抵抗了,带着人马一个劲地往深山老林里跑,就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丝毫不敢停留。他们一连追了三天,我们又损失了几个兄弟。他们回去后,我派人带着那次我们抢的大烟去向何大爷认罪,何大爷只收烟不见人。后来我们又去送礼,何大爷还是不见,无奈我和兄弟们变成了山大王,就在这山上,几年也没遇到过大主儿,偶尔弄到一个花儿匠,那点浓血你是知道的。也是老天爷有眼,也是我俩兄弟有缘,今天老天爷把兄弟你送到了我面前。不知兄弟是否愿意认我这个大哥,如果愿意,我愿与老弟结拜为兄弟。”
独眼龙说到这里,眼睛望着何邦明。
何邦明点点头。独眼龙的话正好说到他的心里。于是俩人插草盟誓,独眼龙为哥,何邦明为弟。
“大哥,你在山上,生意难做,不如你带着兄弟与我同去种烟,日子也许会好些。”
独眼龙略思片刻,摇了摇头。
“大哥不愿去?”
“不是大哥不愿去,是我这些兄弟们野惯了,怕过不惯种烟那日子。”
何邦明点点头,他理解独眼龙。当过土匪的人是不会愿意再干别的事的。
“老弟,为哥的有一事相求,不知老弟愿意帮忙否?”
“大哥只管说。”何邦明说,“从今往后,大哥的事就是小弟的事,只要小弟能做到,就是肝脑涂地也再所不惜。”
独眼龙拱拱手说:“多谢老弟,看来我没认错人。但是有危险的事,大哥绝对不会让你去做。”
“你说吧,大哥!”
“你回去见到咱二叔(何大爷),把我俩结拜的事告诉他,同时请他老人家原谅我那次对他的冒犯,尽管我是无意的。”
“我一定遵大哥之命!”
回到两河,何邦明给何乐安送了大烟,但没有把他与独眼龙结拜的事对何乐安说,只说他在路上遇到劫匪时亮了何乐安的名片,劫匪就放过了他
何乐安听后哈哈大笑,说:“那些小蟊贼,谁跟他们一般见识。”
“二叔,我”
“啥事?”
“我把你的名片弄丢了。”
何乐安一听,脸上有点不大好看。
“请二叔原谅。”何邦明一副哭相,说,“二叔,我在外面混,没有二叔的护佑,恐怕混不下去。”
何乐安明白了何邦明的意思,于是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说:“拿去吧,再弄丢了,就别”何乐安本想说“就别再来找我了”,可是想想没对,何邦明不来找他还咋为他送大烟?于是改口道,“就别想再要了。”
何邦明笑着接过,说:“谢谢二叔!”
“别说这些废话了。明年还种不?”
“种!咋不种?”
“那你可要小心点,谷天雨。”
“侄儿明白。”
“回去吧,我要休息了。”何乐安说。
何邦明很知趣地走了。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