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株迎风招摇的朱色海棠,漫天大火霎时间就把顾宅吞了个遍。
昔日完好的朱色墙柱被烧成一片片炭黑,面目全非,四周热得像是要把人烤熟,半点活路也不留下。耳边的声响由最初的嚎啕呜咽化成零星的木头被烧得爆裂的噼叭声。
荀沭的手指忽的动了几下,算是恢复了意识,厚重的烟雾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捂住口鼻,还是止不住狠狠咳嗽了三声。眼前的一切都被掩盖在烟灰中,荀沭的手在地上摸了摸,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支冰冷的笛。
她没有再留时间给自己发愣,紧紧地握住那只玉色的笛子,从地上摸爬滚打站起身来,瘦弱的身子走得摇摇晃晃,狼狈至极。
“老爷,夫人!咳咳。”身后的房梁开始坍塌,荀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却心心念着那玉笛的主人,“少,少爷。”
荀沭的泪像断了线似的,拼命往下掉。好不容易跑出了正厅,倏忽间目光瞥到了不远处的青色长衫。
“少爷!少爷!”
顾惜笛显是被药迷晕了,眼眶泛着诡谲的青灰色。荀沭蹲下身,伸出手探了探发觉他还有鼻息。她有些欣喜,赶忙按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了数次,可都不曾有反应,眼看大厅的火就要烧过来,她咬住下唇,将顾惜笛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明明脚都在打颤,愣是把他扛出了门。
放下他,荀沭急得直冒冷汗:“少爷!”指腹按住他的人中部位狠狠按下去,“少爷!快醒醒!”她不停地喘着粗气,身后的烟愈发浓烈,没多久就要漫过来。终于,顾惜笛的指骨动了动,薄唇张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眼看顾惜笛好不容易醒了过来,荀沭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抹了抹额角豆大的汗粒,又不敢耽搁,赶忙又将顾惜笛扶起来:“少爷,大火要烧过来了,快走!”
顾惜笛闭着眼,冰冷的大掌覆住荀沭的掌心。
她猛地想到方才搁置在地上的玉笛,挣开他的手,转过身就要跑进火里。
“阿沭,跟我一起走!”他也不知怎的就又抓住了她的手,这一次,紧得让她怎么都逃脱不了。玉笛静静地躺在地上,漫天的火光映红了它剔透的身子,荀沭蓦地就想起那个云淡风轻的午后。
他站在白玉石台上,青丝束起,一抹碎发随着他青绿色的长衫飘动着。
他闭着眸,薄唇凑在玉笛上,那时柳絮纷飞,不过寥寥几个音律,她却已是痴了。
她想,他是不能没了那把笛子的。
于是她轻声道:“少爷先走,我随后就到,拿了东西我就跟上来。”他有些动摇,趁着他松手的空隙,荀沭挣开他奔向方才好不容易离开的大火。
“阿沭!”他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喊,可回应他的只有耳畔呼呼的风声和一望无际的黑暗。
她捡起了那只笛子,只觉心安不少。荀沭转身欲走,上方却突然出现一片黑影,来不及张口,房梁就狠狠地砸了下来。在倒下的那一刻,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那只笛子抛向前。
“少爷!”她喊道,“往前走,不要回头!”
“阿沭!”此刻他确是慌了,可他看不见,只能闭着眼在原地打转,“你在哪?你怎么了阿沭?!”他的声音抖得有些厉害。
身上的重物压得她就要喘不过气来,火舌烧到了她身侧的布帘,浓重的烟雾充斥着鼻腔,荀沭咳了咳,“少爷,我没事,你快些走!阿沭很快就跟上来!”
他亦是固执地念道:“我不走!”
“少爷,他们还会再来的!再不快些走就来不及了!”
“阿沭,我怎能把你一个人留下?!”
她挣扎着终于逃脱开来,可右腿却动弹不得,看来是走不了路了。因而荀沭试图平息声音道:“若你不走,等那帮人来了,我们谁都活不了,你现在走了,还有一线生机!少爷,你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顾家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报仇!只有你活着,阿沭才会觉得为你做的都值得。”
天底下就这么一个让她倾心的顾惜笛,她铁了心要救出他。不为别的,就为白玉台上的惊鸿一瞥,那时她就想,世间怎会有这般美好的笛声?只想这般笛声是不该消失的。
“阿沭,且不许说这些胡话。”他的声音忽而有些飘渺,让人捉摸不透,掌心的玉笛发出阴冷的温度,他紧紧握住玉笛放在胸前,“你不许死。”
他说得极轻。
荀沭抬手把脸上挂着的泪珠都擦了个遍,蹭得眼眶都发了红,这才紧紧地握住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静:“少爷放心,阿沭不会死的。少爷你先离开这里,往西走,不久阿沭就会来和少爷会合。”
身后火光漫天,朱色的火舌很快就要把整个顾宅吞没。
顾惜笛闭着眼,侧耳闻见火舌吞吐的声响。火光中,他的脸色被照得骇人。他道:“阿沭,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他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踉踉跄跄地往她的方向走。
“少爷!你快走!”
冷风吹得他散乱的长发飘起,荀沭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她唯独只希望少爷活着。
漫天的火光顺势就要蔓延过来,已然没有时间再去犹豫。荀沭顾不得其他,大吼道:“少爷,不要再过来了!少爷!”
“阿沭!”他猛地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吼得喉头似乎都要撕裂,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狠狠地握紧手,力道之大,指甲都快要嵌入皮肉里,却还是分担不了一点心上的苦痛。“阿沭,我一定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阿沭,其实。”话音未落,他就被烧得漆黑的木头绊了一跤。
顾惜笛的额头磕在钝物上,就再没了反应。
“少爷!”
这一幕太过熟悉,荀沭捂住面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匍匐着缓慢前进,纵然双手已经磨得满是鲜血,她还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荀沭呛得咳嗽不止,视线愈发模糊。可她还是朝着他的位置爬着:“少爷,你快醒醒!”
终究,她的视线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未曾及笄的女娃,还未婚嫁,恐怕就要这么死去了。
她还想坐在花园的青石板凳上,偷听不远处白玉石台上少年的笛声。可现实终究太过残忍,念想,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她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的冬天,那时大雪纷飞,漫天的雪花都被兵戎相见的鲜血染红,她哭喊着爹的名字,可是满地的尸首,血肉模糊,她找不着爹,只好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若不是路过的顾将军救了她,恐怕她早已丧命于那个冷得让人不愿记起的冬天。
那一年,荀沭九岁,名字还不叫荀沭。她被慈悲心肠的顾将军带回府上伺候从小就患有眼疾的顾家少爷,第一次见到他,荀沭整张脸都红了大半。她就想,怎么世间还有这般好看的少年。
那时,十六岁的顾惜笛正坐在案前抚琴,他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侧过脸来,一双薄唇抿成好看的模样,声音似是春风般和煦:“我叫顾惜笛,你呢?叫什么名?”
“我,我叫荀庶。”
“庶?哪个庶?”
“庶女的庶。”
他微微蹙了蹙好看的眉头:“为何起了这么个名儿?”
她垂下头小声地嗫嚅道:“爹爹说,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数,说是这一生会遇见贵人,若是名字太过招摇,就遇不见贵人了,所以爹爹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儿。”
他闻言轻笑出声来,挥了挥袖,思索了半晌道:“女孩子起这个名儿才遇不见贵人呢。既然爹是在沭河边发现你的,那就改成沭河的沭罢。往后,我就叫你阿沭了。”
她愣愣地盯着他,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后她抿唇轻轻“嗯”了声。顾惜笛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从他叫她阿沭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毫无预兆地捆绑在了他的身上。
“看来顾家满门都被下了药。”朦胧中,荀沭闻见不远处的声响,是个男声,听不清晰,“是无色香。”
她仿佛嗅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是谁?谁在这里?她想睁开眼,却力不从心。
荀沭昏死了过去,身后的大火就快要漫过她的身子。
方才说话的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上,淡淡瞥了眼地上的女子,眯着眼想了想,眼看那火就要烧到她的发,下了树飞快地将她捞起来,伸出手凑近她,“还没死透。”
“多少人在你面前没了命,都没见你这样上心过。你可是最近菩萨了心肠?”
那人细细地打量着荀沭的脸,长得倒是清秀:“只可惜腿断了,不然留给公子我寻寻欢倒也不错。”
“呵,你还真是来者不拒。”
“你了解我。”那人轻笑,从白色长衫里取出了一颗药丸塞进荀沭的嘴里,目光闪过一丝怜爱,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飘渺,“看她的造化了。”
身着赭色大衣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人:“这可是还魂丹!”
“又如何?”
“多少达官贵人千金难求,你就这么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了?”
那人挥了挥袖,抬头望了眼清亮的月,抿唇不语,他往前走了些路,不论身后的男子说什么,他自是一言不发,末了,他把她丢在西边的林子里,用少许干草盖住了她的身子,便拂袖而去。
那一夜,德高望重的顾将军一家被灭,一场大火烧光了顾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说是一个活口都不曾留下。
第1章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