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
即使我的妆容再怎么可以掩盖我的心情,小春和崔夕跟了我这么久,还是可以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无不担心的看着我。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只是我的决定怎么可以再更改,即使要搭进去我一时的欢颜,我也要倾尽我的一生,换取我家人朋友的平安。
当时我回宫的决定,葛亲王并不知情,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向我。边疆那么远,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是否平安。我当时母亲的安危在我心里最为重要,就忘了这些事情。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葛亲王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月的相处,葛亲王的体贴入微打动了我,我竟然又是回想起他的神情,竟然也会有些失神。有时候回过神来,不免自己也会哑然失笑。有时候就是一回神的功夫,这个世界就会很不一样。如果还有以后,如果我可以活着从这场后妃战争中全身而退,我还是希望可以归隐山林,永远不管这世间的纷争。
过不得一顿饭功夫,皇上身边的头领太监李公公带着人抬着仪仗和妃子专用的翟凤肩舆来了。所有的人一齐跪下,“恭迎娘娘回宫。”我缓缓起身,小春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这般居高临下,仿佛还在那一日的辉山,猛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心肠:我要这天下都匍匐在我脚下,我要将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握在手中,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的人!妃嫔入宫,自来只走偏门。紫禁城自偏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并守城外,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皇上。虽只是迎妃入宫,他也穿了九龙华袍以示郑重,皇后素来逢迎皇上,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我心内冷笑,相违数年,帝后之间依然是一对好夫妻,相敬如宾,奢尽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小春自然而然的上前来扶住我的手。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皇上。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小春的手心不是她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她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我心生一种害怕的感觉,仿佛这次过后我已经永无再回宫外的能力。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皇上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皇上已一把将我扶住,从小春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我想赶快从中抽出我的手,可是,不能。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宁妃这么久,真是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宁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皇上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我稍稍抬头看了看这后宫的女人们,还是我临走时那般美丽动人,只是谁知这几年都在宫中受尽了怎样的苦楚和快乐,又有谁知道他们的辛酸呢。我在皇上的搀扶上慢慢地走向殿中,突然看见倩凌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的扑向了我,我看她牢牢拉了我的裙摆,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来了,姐姐一别数年,妹妹只当此生不能再相见了,身心疲惫,不知道在这宫中还有什么盼头了。不意还有今日,当真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我定了定神留神看着她,她虽然和我一同进宫,但是现在还只是个贵人,皇上对她只是想起来就去她的宫里看看她,想不起来的时候你就算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贵人,那也是皇上不会去的。我冷眼看着她早这里做戏,心底不由得发出哼声,这样的人对我来说,给我提鞋都不配。我好好瞧了瞧她,她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处若粉色桃瓣,举止处有幽兰之姿。光阴荏苒,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非他往日随意可调笑的小女孩。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细碎的米珠织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莹透的软罗绡纱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心中确是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淡然道:“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如旧,并未变改分毫呵,还是那么明媚动人。”
我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不住的上下打量我,原先宫里的妃嫔们都知道倩凌现在已经是皇后身边的人了,与我早就是水火不容,今日在皇上身边这么做作的样子,又引得众人越发送来恶心的样子。及至倩凌主动与我亲近,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倩凌恍若未觉,益发拉着我问长问短不已,我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皇上现在的宠妃,一时不能发作,更是尴尬。心里倒是十分想把她这副做作的样子推到一边,永永远远的都不看见,真是让人十分的不想在见到。
还是安茜懂我,来到我的身边,一把拉住倩凌,掩藏了内心迸发出的火焰,柔声细语的说道:“倩凌妹妹,今天是你宁儿姐姐刚刚回宫,不免有些乏累,不如让她暂时回宫休息,我们等着以后再去看她也不迟啊。再说了,皇上也一定有许多话想和宁儿妹妹说,不如让宁儿先陪着宁儿妹妹回去吧,咱们以后再去。”说着就看向了皇上,皇上也不希望现在有人来打扰我和他。自然是同意的,就伏身到我身边,说道:“宁儿,你累了吗,朕陪你回去歇息,朕将华德妃的永寿宫赐予你居住怎么样?”我对他突然而来的这般讨好不免有些厌烦,但是众嫔妃都在场,只好忍不住发作。跪下给皇上行过大礼说道:“承蒙皇上恩德,可以让宁儿再度回宫,服侍皇上身边左右,已经是我莫大的恩德了。臣妾一定会好好服侍皇上,尽力做好份内的事情。只不过这永寿宫极尽奢华,臣妾这等卑微之神,怎么可以前去居住,还是让给其他的姐妹吧,皇上以为如何?”皇上摆摆手说道:“宁儿,朕了解你的苦心,也知道你勤俭节约的没得,但是这永寿宫就是朕独独赏于你自己的,其他的妃嫔有他们自己的居所。你还是跟朕去看看吧。”说完不由分说的拉着我的手就前往永寿宫。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宫中之女美艳者更多于从前,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我之所以不接受永寿宫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那曾经是华德妃娘娘的居所,我不想也不屑于去沾染这样的宫殿,即使咱怎么奢华我也不觉得不如我的棠梨院好。但是既然皇上下了旨,我也只好作罢,跟着皇上去了永寿宫。留下这众位妃嫔在这殿前陪着气鼓鼓的皇后娘娘和倩凌吧。我的回来对他们来说就是威胁的开始。
皇上和我上了轿撵,不一会就到达了永寿宫。这永寿宫距离皇上的御书房距离不下百步,也就是说皇上下了朝之后,来到御书房批改奏章,离我的永寿宫是最近的了。后来哦我也是听宫里的其他妃嫔说起,说当年选秀时皇上特别中意我,皇后娘娘又以皇上的决定为主要的,所以在分配我们各位刚刚进宫的秀女的住所时,本来有意将我安排在里皇上最近的永寿宫,只不过这永寿宫是华德妃娘娘的住所,华德妃娘娘从别人那里得知了我在选秀时十分博得皇上的好感,便心生嫉恨,就把我的名字划去了,说是她最近身子不适,不能将我安置在这宫里。不如就分在稍微偏远一点的棠梨院,那里清净极了,想必我一定会喜欢的。皇后当时的势力是与华德妃平分后宫的,也知道华德妃一贯的小性子,也就没有说什么。这件事也是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我也知道皇上当时之所以对我如此清新,还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去世的宁儿吗,并且我们有着同样的名字,难免不会有什么情怀在里面。我还得谢谢华德妃娘娘当时的做法,要不然就凭着我刚刚进宫时的单纯和直率,很容易就被华德妃娘娘治死了,还不如这样活得久一些。现在我已经进宫了,父亲的死还不能马上就解决,我在后宫根基不稳,除了安茜就没有别的人会帮我了,我还要提防着皇后和倩凌这两只饿虎,安茜我已经不忍心再连累她了,这几年她也过了不少苦日子,以后就得我去保护她吧。
当我和皇上来到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永寿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皇上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永寿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看着这些荷花,其实喜欢荷花也是从葛亲王那里学到的附庸风雅的事情,记得我当时失宠时,去寻求葛亲王的帮助,当时我们见面时就是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荷花塘前,从那以后我便喜欢上了莲花。想到这我不免一惊,心想:“难不成,我是真的喜欢上了葛亲王?”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跟随着皇上的脚步继续看这座即将是我的宫殿。
正殿为念宁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据说是皇上特地为我换了殿名,走到正殿下面,皇上拉着我的手抬起头看着殿上的名字。含情脉脉的看着我说道:“宁儿,你知道吗,朕单独只为你换了这个殿名,连皇后都没有这种殊荣。”我微笑的看着皇上、这时一旁的李公公快嘴说道:“是啊,娘娘,只有年才能享受到这种荣誉。惶惶有所不知,当时公主的名字也是皇上思念娘娘,所以特意起乳名为念念。”我感激的看了皇上一眼,眼中含满了泪水。皇上轻轻拍拍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屋。刚一踏进正殿,就看到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迷醉。皇上轻声叹道:“昔日朕与皇后喜结连理时,才可以用得上椒房,朕要为你用一次。”
李公公忙笑着道:“是呢。这些年,无论谁得宠,皇上也没再赐过椒房恩典呢,娘娘是除了皇后以外地头一个呢。”我盈盈看着皇上,“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皇上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
寝殿便在念宁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第48章 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