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的一段时间里，董飞芷晚上都必须靠阅读郑皓哲写的童话才能安然入睡。而今天，她却阖上书页，半躺在床上不停地循环听着同一首歌。
是刘惜君的《我很快乐》。
这是一首很悲伤的歌，虽然它口口声声劝勉自己“我很快乐。”
一首口是心非的歌。
董飞芷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微微地颤抖着。
今天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让她觉得异常疲倦，此刻她只觉得自己一直勉强支撑着的身子开始有点摇摇欲坠了。
脑海中，不断地闪掠过自己被车子抛飞到半空中的情景，幻觉中魔鬼那张阴郁的脸，脖子被拧断的碎裂声音，还有雷明那些不好笑的笑话，以及那突如其来的记忆片段。
她与郑皓哲在车上争执的片段。
在思绪中，她麻木地反复观看着那个短促的片段，像个局外人一般。
她看着那个自己用力推开了郑皓哲，表情竭斯底里。
“你放手！你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她哭得一脸崩溃。
“我不允许你死！”他怒喝道。
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不允许我死，可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凄然地望着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再爱我？为什么要取消婚礼？”
……
好不容易，董飞芷从才思绪中抽身出来。
此刻她才感觉到自己胸口一阵发疼，就仿佛被人活生生地剜下心脏一般。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基督受难像胸口上的血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谁说她没受伤了？只是她的伤口无法用肉眼可见罢了。
她万万没想到，她跟郑皓哲之所以争执竟是因为他坚持要取消婚礼，而取消婚礼的原因竟是他不再爱她。
而此前她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他不再爱她的征兆。
是她太迟钝吗？还是另有隐情？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她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眼神越来越不诚恳？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说着口是心非的话？
是在他求婚前吗？
还是在求婚后？
董飞芷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胸前的那个白金吊坠。
这是郑皓哲送给她的，仙履奇缘的南瓜车吊坠。
他的求婚信物。
她还记得那天是2011年5月28日，一个相当晴朗炎热的星期六。
当时的紫荆花开得正如火如荼，蝴蝶状的树叶蓬勃地舒展出满目清凉，A城处处沐浴于聒噪的蝉鸣声中。
她正在养正西山小学正门口等待着郑皓哲。
她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却显示正在通话中。
她开始有些不安了。
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她随意地扎起了高高的马尾，架着一副呆板的黑框眼镜，素面朝天，脸颊还因为没做好防晒护理而晒出了几颗可爱的雀斑。
她本来宅在家中看安房直子的童话集的，全因为他临时一个电话，便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到附近的养正西山小学门口等待着。
他说他有些话，想要亲口跟她说清楚。
挂上电话后，她不禁在心中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她记得，他说那话时的语气，是凝重的。
她心中不禁一沉。
终于，要分手了吗？
郑皓哲迟迟没到，她开始觉得越来越忐忑了。
此刻，她正焦躁地擦掉鼻翼上细密的汗珠，举目向四周望去。
那所小学正门口对面是一家室内设计公司，公司装潢大气凛然，外墙上铺了一大块铜黄色的玻璃，途径的路人总会下意识地瞧玻璃望进去，然后顺着脚步望进公司的大门口，望见那排叫人无法忽视的公司名字。很巧妙的设计。
虽然隔着马路，董飞芷还是透过玻璃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远远望去，那个身穿着普通白T恤加短牛仔裤，踢着一双清凉廉价、缀满五颜六色珠子的人字拖的女孩，是如此的不惹眼，仿佛一瓣脆弱的扁舟，轻易便被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
这样的她，确实是太普通，太平凡了。
有时她也会觉得，在别人眼中，站在郑皓哲身旁的自己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陪衬而已。
是的。
如果郑皓哲执意要跟她提出分手的话，那么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如果他真的要向她提出分手的话，那么她绝对不能够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点崩溃。
绝对不能够。
形成这种想法之后，她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感受着肺部鼓胀疼痛的感觉，然后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将空气缓缓吐出。
“姐姐。”一把稚嫩的声音响起。
她讶异地顺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绿领子白色运动校服的小男孩把双手藏在身后，蹦蹦跳跳地走她跟前，侧头望着她。
“小朋友，怎么啦？”她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微微蹲下身子。
小男孩顽皮地眨巴眨巴眼睛，呼一下把藏在身后的一支红玫瑰交到她手里。
她愣了一下。
“这是……”
话还没说完，小男孩便嬉闹着跑进学校。
她望着小男孩渐行渐远的身影，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便有一小群年纪相仿的小学生像顽皮的小精灵般喧闹着跑来将她团团围住，然后没几下又笑闹着跑开。
她手中突然莫名多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怎么回事？
正想着，下一幕却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见郑皓哲身穿着一身优雅的服饰，笑容和煦地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抬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让公主久等了”他温柔地道，“刚刚在路上遇到一些意外，被一群花精灵抢走了所有的红玫瑰。不过，一切尚算顺利，玫瑰总算安然送达。公主喜欢吗？”
董飞芷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你在耍什么把戏？”她忍不住笑道，“再说我可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名平凡无奇的灰姑娘而已。”
“好吧”他站直身子，轻轻摊开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放了一条冰凉的项链，“其实我只是想送给灰姑娘一份礼物……”
是一条铂金项链，上面缀着仙履奇缘的南瓜车吊坠，精致美丽。
她正想开口道谢，没料他竟赶紧补充还没有说完的话：
“……顺便求婚。”
她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玩笑。
“我以为”她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求婚用的应该是戒指。”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黯淡。
“你不喜欢吗？”他顿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收回吧。”
说完他便伸手想要抢回那项链，董飞芷见状马上拢起手掌将它藏到身后。
“送出来的礼物，你是收不回了。”她露出一脸开心的笑容：“只要是你送的东西，我都非常非常喜欢！”
“说到底”他还是难掩一脸失望之意，“你还是比较喜欢戒指。”
她使劲摇头。
“我只是以为”她道，“你送给灰姑娘的，会是玻璃鞋。但是南瓜车，我也很喜欢……”她顿了一下，然后试探道：
“你刚刚是不是说，顺便求婚？”
“嗯。”他点了点头，眼神期待。
董飞芷神情突然一变。
“求婚能‘顺便’吗？”她忿忿不平地用手中的玫瑰花束轻拍他的胸膛：“你教我以后怎么能在孩子面前抬起头来？你个大坏蛋！”
两人忍不住在校道旁像两个大小孩般笑闹着追打起来，红玫瑰花瓣稀稀落落地洒下一地芬芳。
如今，记忆深处那阵轻快的笑声还在心间回荡着。
她本以为，她会佩戴着这条项链，穿着玻璃鞋，乘着南瓜车，去迎接她的王子的。
一切本来如同童话故事般顺利进行着。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导致了这样残酷冰冷的结局？
董飞芷永远记得那一天，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
她还清楚记得，那天的蝉鸣特别聒噪，那天的紫荆花过分美丽，那天的天气尤其炎热，而那天的她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
只有郑皓哲那家伙才能给予她这样的幸福。
也只有郑皓哲那家伙才会“顺便”求婚，只有郑皓哲那家伙才会送南瓜车项链而不是戒指，只有郑皓哲那家伙才会让小朋友们送玫瑰花而不是充满诚意地亲手将红玫瑰奉上。
但说到底他根本就是幼稚、没诚意、吊儿郎当、自以为是，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认真真向她求婚，认认真真把她娶回家，认认真真跟她度过生命中的每一段日子。
一开始，她跟他的故事，不过就是一个残酷的童话而已。
他要取消婚礼，他不再爱她。
可既然不再爱她，为什么还要用身体为她挡下那致命的一击呢？
那不是多余吗？
她脑海中赫然回响着“魔鬼”袭击她时候说的话——
“当初如果不是你那未婚夫多事为你挡了那么一下，我早于两个月前就将你带走了。”
思及此，她不禁背脊一凉。
当晚，她便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了魔鬼再次凶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而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魔鬼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