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你有没有事?”
江浸月那时很想冲花怿冒一句要不你摔着试试,但好歹也没那个力气。几个属下急匆匆跑过来扶起了云冰祁,又有人来扶江浸月,还未喘一口气,就见半空中那暗紫的身影忽然飘落在众人之后,杀气腾腾的眸子里映现出她手上的印伽紫光大作。
“让开!”江浸月大喝一声挡在众人身前,冲花怿吩咐道,“你们快走!回忻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回那里。或许,那里有雪纤吧,还有姐姐和靳宿仙君,她想,他们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救云冰祁的。
“那你怎么办?”花怿担忧地问她道。
“我断后!”瞥一眼已有人背起了云冰祁,江浸月一把印伽主动向布泽发起进攻。
“要走一起走!”花怿“唰”地拔出了佩剑。
“如果你觉得你能对付妖魔那你就留下来!”江浸月一张脸几近扭曲,冲他怒吼道,“滚!”
“呵呵……”布泽拍拍手,“好哇,果然情真意切!不过今天你们恐怕谁都走不了。”话毕右手一挥,他们来时的路上立刻出现一道明晃晃的透明光墙。
江浸月气得咬牙切齿,顺手便将方才割铁索的蓝色鳞片扔了出去,只见夜幕下蓝光一闪,飞镖般直射那透明光墙,不过须庾,光墙便土崩瓦解,散做亮色灰烬落了下来。
许是没有料到江浸月还有这招,布泽气黑了一张魅惑的脸,扬手浑厚的印伽再次打过去。
江浸月护着花怿他们逃离,本就受伤的身体略显得支撑不住,心里却还存着侥幸,幸亏此地只有布泽一个,若如以前那般夙湄和她同时夹击那才倒了八辈子的霉。放眼看看周围魔兵还未赶来,心知花怿他们十有八九能够顺利逃脱,于是又飞身迎了上去,光影流转间双方的杀气盈面,她觉得自己都快被撕碎了,眼前天昏地暗,只能凭借光亮隐隐辨出布泽所在,费力地拖住她,直到估摸着花怿他们已经逃了很远。她眼前之景比这黑夜更加漫无边际,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的地方,偏生巨大而诡异的轰鸣声敲打耳膜,带起身体的痛楚漫卷而来,告诉自己不能倒下,这个叫布泽的女人,总有一天她会持枪提剑狠狠地将一切报复回来,那女人的嚣张劲想想就忍不住磨牙,若是将她敲晕了送给小羊羔当玩具多好。
脑海中的思绪就在这一刻停滞,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受力猛地飞了出去,沉重地撞上冰冷彻骨的雪地,然后难以控制随着陡峭山坡滚了下去,有冰冰凉凉的东西使劲拍打在脸上,钻心的痛让她生不如死。
也不知滚了多久,身体被什么一撞停了下来,她忍不住费力地睁开眼,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她仿佛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中,有一银白的庞然大物像岿然大山一般挡在自己身前,而不远处的布泽虽看不清表情但也能感觉到她恶毒目光中的警惕与不甘,只是一瞬间她就化作一团光影消失不见。再撑了撑眼皮,布泽离开的后方,好像还有一衣袂翻飞的黑衣男子带着面纱俊挺若竹地立在那里,江浸月甚为怀疑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那个身影好像曾经的一个人。
眼前又恢复为一片绝对黑暗,被雪冻得僵硬的双手突然传来一阵湿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柔柔软软地舔着自己,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了那失踪多时小羊羔……
江浸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易经年带着她坐在那匹青骢马上,轻轻在她耳边问:“珞儿,你想去哪?”
她靠在他温暖的怀中,歪着脖子想了半天,笑嘻嘻道:“忻菏,我想去忻菏……”青骢马便飞奔起来,穿过山林跨过溪流,迎面而来是东方日出的金色光线,重林尽染,暖洋洋的,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珞儿,我要走了。”易经年温柔的声音一如那拂面春风。
脑海里霎时涌现出那令人伤痛的一幕,他倒在自己怀里,一张脸白得不像话:“珞儿,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们说人在死的前一刻会看到自己的前世,我看见我的前世,是叫你今生一定要爱我……”
“珞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夫君……”
江浸月心猛地抽痛起来,她死死抓住易经年的手,哭喊道:“不!你别走!我很想你!”
手中一空,然后梦醒了,她的眼泪打湿了半个绣枕。吃力地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竟是自己在忻菏的那间屋子,花淅刚跨进门来见状就“啪”一声打碎了药碗,她急忙冲过来将江浸月紧紧抱住:“珞允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五天了!”
江浸月皱皱眉,浑身痛得厉害:“这是哪?”
“这是忻菏啊,你终于回家了!”花淅激动地欢呼雀跃。
“忻菏……”她若有所思,“那云冰祁呢?”
“在隔壁。”花淅的脸却瞬间黯然下来。
那时,江浸月想自己一定是回光返照,在花淅地搀扶下迫不及待赶去隔壁,最先见到的却是府中大小仆人将房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到江浸月,个个都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来。江浸月心下一沉,踉跄冲进屋果然看见云冰祁容色惨白、行影消瘦地躺在床上,那形容,竟和记忆中易经年死之前的模样没有两样。
“主公,司徒来了。”花怿一脸沉重地凑在他耳边道。
“阿浸……”那个人缓缓睁开眼,狭长凤目里清冷之色一成不变。
江浸月头重脚轻地奔过去扑进他怀里,哽咽道:“你别丢下我!”她几乎要哭晕过去,云冰祁却只是抬了手轻轻抚上她脸颊,嘴角牵起憔悴的笑容:“可算回来了。”
那天晚上,江浸月在云冰祁的怀中睡得很安静,像曾经过往的无数个年头一样,将往事萦于心间一遍一遍回放,或温暖或伤痛,那样明亮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个叫“司徒珞允”的女子再也没有醒来,死前手中紧紧握着一块被唤作“青天”的白玉锦鲤。
第二天,安静的屋子犹如每个沉静的冬夜。花怿将那盛水青瓷盂递到一个白面书生般模样的青年手中,瓷盂里赫然是一只鳍尾若轻纱薄绡的蓝色小鲤鱼,它一动不动,像陷入了沉睡一般。良久,云冰祁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吩咐道:“子路,你是从哪把她找来的,就将她送回哪去吧。”
九重天上。祥云袅绕,仙鹤翩翩在悠远的茶盏中投下一抹绚丽的剪影。
白莲盛处,一面容娴静的白衣仙子轻轻执了紫砂壶为另一竹青衣仙君斟茶,热气朦胧了那温婉眼波。青衣仙君忽地掐指算了算,淡笑道:“九渊快回来了吧?”
“嗯,以凡间的时辰来算,便是三天之后。”夏雪纤从容道。
靳宿端着紫砂杯在唇边,将饮不饮,思忖了半天从袖中摸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瓶子搁在桌案上,口气舒缓:“忘了也好。”
忻菏城外,那熬过漫长冬天的涓涓小河透露出临春的讯息,疏疏淡淡的阳光穿过云层投到清澈的河面,更显出一番冰雪消融的盎然生机来。
上游忽然冲下来一抹蓝色烟云,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流光溢彩,仿佛带来大海的气息一般,分外美好。
天空中倏地划过一道紫光,流星般一闪而过,坠地竟是一个妖野至极的男人,深刻的堕仙烙印下他长眉飞鬓,狐眼高挑,一双深紫色眸子阴戾而毫无温度,黑色披风猎猎作响,更为他增添几分为王的盛气。
但见他足尖一点跃上水面,再一旋身回到地面手上已多了一抹蓝色影子,正是刚才被水冲下来的小鲤鱼。尾曳眸中露出深邃的笑意来,右手凝法缓缓徘徊在小鲤鱼的身体上方,紫光乍现后,他怀中竟多了一个双眼紧闭的蓝衣女子,像沉睡了一般,那倾城容颜之上却突兀地爬着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尾曳轻轻摹挲着她的脸,像是喃喃自语道:“就差你了,小鲤鱼。”
昏靡的宫殿被无处不在的紫色火焰点亮,入眼是十二根两人合抱粗细的黑色石柱撑开一片广阔天地,殿前左侧一棵不知年岁的巨大珊瑚树以一种葳蕤霸气的姿态扎根于世人面前,枝桠毫无阻拦的蔓延滋长,像一朵泠泠绽开的蓝色烟花,光芒闪耀叫人叹为观止。四面高墙皆被打磨得光滑可鉴,在互相投影映射之下显出无边无际的幻象,乍然一看还以为步入了一片深紫色海洋,而众魔穿梭犹如贯游的鱼虾。
魔君尾曳坐于众人之上,神色慵懒地诘问殿中俯身而立的妖媚女人:“陌九渊又被救走了?”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要面不改色地提一提。
“属下无能。”布泽黯了目光。
“无能却可以将狼萤珠的守护者打成那副模样,当初我所说的话你莫不是忘记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魔君?”
“失手打伤江浸月是属下的过错,不过她私闯镇妖塔救走陌九渊本就不能轻饶,属下愚昧,不知魔君的话更重要还是魔族条规更重要。”
“仅是打伤么,你那几掌可要了她大半条命。”另一戴着黑色面纱的男子道,语气不疾不徐,精明眸子中带的情绪不咸不淡,什么都恰恰好。
“也罢,布泽护法,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若下次再公报私仇,本座可不饶你。”
“是。”
尾曳转头又对刚刚说话的黑衣男子柔声道:“戎颜护法,初来乍到,可还习惯?”
“甚好。”
【上部完】
正文【半世锦鲤】前传若教眼底无离恨(一)
蓝衣女子安静地躺在雕琢成珊瑚缠绕的石床上,面容柔和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梦魇将记忆翻涌为潮水,顷刻间将她淹没。沿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往前走,视线尽头是一点微乎其微的亮光。仓促奔去,在触摸到亮光的瞬间,眼睛所见突然发生变化。
前世种种尽现眼前,她本是西泠之畔一尾普通锦鲤,因误跃上游湖仙舟,被舟上两位仙君带回了九重天。青衣仙君风流倜傥,说她仙骨不凡,白衣仙君清冷淡漠,沉默寡言。
他们一为司命靳宿,一为战神陌九渊。
她被养在陌九渊的水磬宫中,他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西泠。”
西泠。或许就是从那一刻有了记忆。
她记得夏雪纤也同自己一起住在醉莲池中,九渊大人救了芙蕖一族,夏雪纤为报恩便在他水磬宫中开出了满池冬夏不凋的白莲。他守护六界众生,她守护他。天后青睐雪纤,更是有意撮合二人,却不知为何一直未成,外人皆道是因九渊大人万儿八千年来清心未改,难近红尘,难为了夏雪纤还能苦苦等下去。
雪纤说醉莲池水是由昆仑山顶的万年玄冰融化汇成,以此水滋养池中便可以开出世间最高贵洁净的莲花。西泠初来,被掩在袅袅仙雾之间冻得哆嗦不已,于是善解人意的夏雪纤又告诉她,只要潜心修炼,尽快修成正果以法力护身就再也不怕这坼骨的冰冷了。
西泠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有仙缘的,但对于修行这事,她实在找不着门道,便碌碌地在醉莲池里转悠着,常常一抬头就看见九渊大人倚在池中小阁里安静看书的身影,空荡荡的水磬宫中,他孑然一身卮酒相伴,说不出的寂落来。每当那时,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想要陪伴他的欲望,说不清缘由,好像是烂漫春花绽上心头带来的酥痒,又携着丝丝酸涩。
后来,她想或许是感觉到他的心太冷太孤独,她便那样一厢情愿的巴望着能给他带去丝丝温暖,躲在莲叶间偷偷打量,有时候九渊大人在亭中一坐就是一天,她也毅然相伴,不舍不弃。
凡间一百年,是岁月碾过轮回漫长如马蹄达达的空响,而仙界一百年,不过奕盘上棋子闲敲灯花落了又燃上。
就这般回想起,她呆在莲池呆在他身边,那一百年,她过得真的很开心。她知道他研墨挥毫的模样,知道他饮酒落子的模样,知道他执剑远去,间或负伤归来的模样,还有他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温文眼波,寒浸病倒时他为自己渡来真气那指尖浅浅淡淡的温度,灼烫了心脏。
及至第一百年的前一天夜里,对于西泠懒散修行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九渊大人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割破指尖以一滴仙血助她化成了人形。其用意西泠一直没想明白,后来听人说是陌九渊同靳宿仙君的一个赌约,赌自己能否在百年内修成人形,若能,陌九渊就会将雪纤输给靳宿,若不能,西泠则会变成烤鱼送入陌九渊餐盘中。
该是多无聊的两位仙君呢?她想自己如此幸运定是因陌九渊心怀慈悲。可陌九渊却并未将雪纤送出,据说是赖掉了,靳宿仙君人鱼两空。
她想,九渊大人多多少少是喜欢雪纤的,死不承认而已。
九渊大人送她一圈镀了淡蓝光辉的铃子,说是从镇守天宫的神鸟火凤脖子上取下的,唤作九阕铃。“你仙根不稳,此后就由它守护你。”他淡淡吩咐,她私下却高兴了好久,戴在脚踝处,每走一步九阕铃都清脆作响,像少女轻快的笑声。
过往那一百年里,西泠已经习惯在醉莲池中陪陌九渊,把他的喜怒哀乐尽数揽在身上,所以悲欢全凭他一念之间。如今化成人形,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很少再见到他,觉得被冷落了。思来想去便开始故意在宫中闯祸,可任她怎样蹦哒,陌九渊皆视若无睹,直到西泠不小心砸了敬献天君的万年陈酿,陌九渊终于怒了,索性将西泠扔去司法仙官宫中静修五十年。
司法处宫纪严明,依西泠这活泼性子自然受不住,何况司法仙官公正不阿,丝毫没因她背后的靠山是九渊战神而有所照顾。同样有很多爹娘无暇管教的少年少女被送到此处,把仙宫演绎的跟俗世学堂一样。纨绔子弟扎堆,宫内给闹得鸡飞狗跳,西泠为不给自家大人脸上抹黑自然是众人间最勤奋最好学最乖巧的一个,由此轻轻松松做了他们标榜。
西泠也是在那时认识容潇的。
因学凡人与同窗好友斗蛐蛐儿被司法仙官抓个正着,容潇当晚以蛐蛐儿的姿势围着司法仙宫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便累瘫在床榻上,心下不满,遂邀了几位同窗凑在一块儿商议如何以牙还牙且不被再次惩罚。西泠很不幸地被拖下水了。
容潇巧舌如簧,说就算那小老头知道是你干的也不会动怒,因为你在他眼里是个乖孩子,就算动怒也不会责罚,因为你的靠山是九渊战神,就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因为你瘸了残了他无法向九渊战神交代……
有个真理叫宁可招罪十个夫子也不能一个招罪同窗,特别是小人同窗。次日,西泠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把满满一盒胭脂洒在了司法仙官座椅上,以仙法隐蔽,直到授课的司法仙官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去。待他再次起身准备去招呼后排打瞌睡的小胖时,人群突然对眼了,沸腾了。
司法仙官一回头就看见容潇笑得张狂的脸,不由大怒:“很好笑吗!”
西泠忍出内伤,忽听容潇故作结巴道:“仙仙官,你来……来葵水了……”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司法仙官那表情,愤怒疑惑加惊恐,仿若一张被揉坏的宣纸……
结局是容潇又学着蛐蛐儿的姿势围着司法宫跳了整整一天。
容潇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叫布泽,听说是南海龙王足下布丞相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情谊匪浅,不过这情谊西泠也未看出有多深,因为容潇待她的态度总是敷衍,倒显出布泽一厢情愿来,连他受罚时布泽陪着他在身后跑了一天容潇也觉得不耐烦,印象中好像只有布泽受到欺负容潇才勉为其难替她出出头。
闲下来,西泠喜欢躺在后院的屋顶晒太阳,手中捧一本司法仙官教过的课业,再举目望一望水磬宫所在的方向,即便什么也望不到,却还是深情得跟看见了那个人一样。九渊大人现在定是和雪纤姐姐一同品茶呢,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她会在这边闯祸么,还是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把一个初来人世的小丫头丢在了陌生的宫殿里。心下不由怅然,九渊大人是真的不在乎她,谁说付出和收获是对等的。
每当这时,容潇总会跃上房顶来一脸慵懒地躺去她身边:“哎,我说你又在这里装忧郁啊?想不开就跳下去,我保证要不了明天你家大人就会赶来把你领回去好好护着。”
西泠轻飘飘地斜睨他一眼:“你来试试?”
片刻后布泽便会跃上来,一口一个“容潇哥哥”叫得清脆,然后容潇的同窗以及思慕布泽的同窗都会跃上来了,讨论如何饮酒如何寻欢,最后司法仙官就该拿了弹弓来挨个扫射。
记忆中容潇是最爱躺在西泠身边陪她晒太阳的,有时候也会夺过西泠的闲书大略扫几眼,读到酸诗,便跟她打趣:“小鲤鱼,你这模样像极了深宫里的怨妇呢。”西泠恨得磨牙,扑上去就跟他掐在一起。
明明没把他怎样,他却还嚷得跟真被掐死了似的,他说:“亏我好意陪你压屋顶,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后来容潇因接封南海太子之位离开了司法仙宫,走的前一夜,他陪她在屋顶看了整宿的星子,双眸含情,依依不舍的模样:“小鲤鱼,往后有空我就来陪你晒太阳,那时可别再学怨妇啦。”
西泠只顾着点头,晚风悠悠吹人入面,醒来时她已在自己房间里,容潇已带着布泽离开了好久。
只是那一走,他就再没出现过,或许是把司法仙官得罪狠了,横竖没进着门吧。
此后,司法宫中清净了许多,也再没人陪西泠压屋顶了。
纨绔子弟依旧张狂,较之前倒学乖了许多,只是爱凑在一起翻翻家底,说爹是蓬莱岛主,说娘是无央天女,再扭头看看西泠,那女子竟一脸落寞:“爹娘我好像都没有呢,只有……只有九渊大人,”想了想,“不对,九渊大人也不是我的……”
也不知是否为天意,西泠一直为自己一无所有而情绪低落,某日路过后院池塘,突然听见假山后两个女子窃窃私语,说的正是她父母之事。
“我本以为她身后是九渊战神就足矣优越了,没想到她父亲竟还是个这样厉害的角色,”似是叹了一声,“也不知她娘在昆仑雪山上怎么样了,毕竟被锁了这么多年。”
“是啊,她爹可真狠……”
声音逐渐远去,等西泠反应过来要拦下她们时,那两人已不见踪影。
昆仑雪山雪虐风饕,长年酷寒,是一个神仙都难以走出的冰天雪窖,眼前是一片杳无边尽的白,坼骨之寒夹杂着绝望排山倒海地压上心头,西泠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娘亲,她从未谋面的娘亲就被锁在这雪山之上吗?眼睛被雪光刺得生疼,想落泪,眼眶却像被冻结一般涌不出泪水来。
正文若教眼底无离恨(二)
“娘!”她大喊一声,无人应答,又喊几声,眼见依旧只是空旷的雪地,耳闻依旧只是呼啸的风声。踉跄地朝前奔跑,撕心裂肺的一路呼喊,直到被冰柱绊倒,她将头深深埋进雪地里,却似感觉不到寒冷了。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画面来,会不会自己也被埋葬在此地,守候着她狠心的娘亲,明明她不辞辛劳不远万里跑来这昆仑山,明明她已准备好钻进自己娘亲怀里,诉一诉百年离思,可为什么会是这个结局。娘亲已经仙逝了吗?还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恍惚间想起了也不知多少年前,西方妖猴一族作乱,九渊大人领命将之尽数逐出境内,战虽凯旋,却受了很重的伤,七魄中有三魄都给妖猴撕裂了。他昏迷七天迟迟不醒,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雪纤迟疑着说要冥界的舍魂草才能修补那三魄。
因陌九渊不允许她四处乱跑,所以她只能挨到夜半守卫松懈时偷跑出去,再下到冥界,她虽不识路,几番打听还是摸索到了舍魂草的出处,那时忘川河畔无数白衣女鬼哭哭啼啼嚷着不肯过奈何,不肯喝那一碗淡薄汤。西泠就站在隔岸,一瞬间像是想通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看明白。幽暗的宫殿里,舍魂草荧荧光辉映照着她那双漆黑眸子浅浅淡淡浮现出陌九渊的清冷身影来,心口猛地一痛,再回过神时舍魂草已规规矩矩躺在掌心,西泠至始至终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灵魂似乎缺了一角。来不及细想急急赶回水磬宫,没想到陌九渊已经醒了过来,听说是靳宿仙君在天君那里借来了结魄灯,她暗自把舍魂草藏在袖间,一时高兴又失落。
她偷跑出去的事不知谁禀告给了陌九渊,被罚在院中跪一整天,他怒色微恙,说:“既然这般不安分,那就跪到肯安分为止。”
秋风拂面,庭院里那棵老梧桐树身倾一晃,就沙沙的坠下许多叶子来,屋内传来陌九渊轻微的咳声以及雪纤的关切声,她抬头向窗内望了望,什么也没望到。渐渐被膝盖处的痛楚淹没,她埋下头摸摸袖中荧光黯淡的舍魂草,鼻头一酸,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的世界却根本容不下她。
此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昆仑山的雪磕在脸上,连心房的温度几乎都被剥夺了。
迷糊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西泠睁开眼就看见一袭快要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衣,那人狭长的凤目里一片忧怀,定是脑袋被冻坏了,西泠侧过身把自己抱得更紧。身体却突然一轻跌进一个坚实怀抱,陌九渊口气嗔责:“三十年过去,你还是没让人省省心。”
被扔在司法宫三十年,终于让自家主人捡了回去。
昆仑一事搭上了西泠大半条性命,再问九渊大人是否知晓自己父母之事,那人眸光深邃,淡然道:“等时机成熟你自然就知晓了。”
时机成熟,莫名觉得可笑,这个时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到来呢?
西泠成了陌九渊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平日里端茶送水,铺纸研墨。陌九渊看书时不喜打扰,西泠便静静立在门外,偶尔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就探个头进去,问一声茶没了还是墨干了。但往往陌九渊是不会唤她的,有时在书房一呆就是一天,她就差没蹲门口打盹了。
也许觉得陌九渊嫌麻烦不情愿叫她,西泠便每日靠近一步,一直从门口挪到他书案旁,终于能一眼瞧见他需要个什么了,可他却总能先她一步打理好。西泠存在感渐无,索性趴在陌九渊的案边打盹儿,如此很多时候,她一觉醒来天降暮色,身边挥豪的人早已不见,她才缓过神来,慢腾腾往自己房间去。
时常在途中碰到拎着食盒的夏雪纤,她面带浅笑,说九渊大人想吃她亲手做的十二璃羹,就先走一步了。西泠愣了愣,恍惚地迈动步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心头油然而生——自己是多余的,在这熟悉却陌生的宫殿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像一株被世界遗忘的杂草。
此后打起精神守在陌九渊身边,抢先为他斟茶抢先为他研墨,丝毫不敢松懈,也不知九渊大人看自己的眼神有无变化。
那日九渊大人得了一个对唤作“碧海青天”的白玉锦鲤,据说这双玉相生相附,有情人得之能相约白首,永不失散,无论前世或今生。陌九渊自觉拿着无用,便吩咐西泠将之抛下凡间,赠与有缘人。西泠起了私心,也想过若是九渊大人同自己各佩一枚多好,但终归还是理智下来,立于天门望向人间,烟火点点的凡世,有情人执手而行,那般浓蜜,那般祥和。缠绕相依的白玉锦鲤在掌心散发出柔和光辉来,还未投下,身后突然窜出一个小仙婢,她白衣翩翩眉眼带笑:“西泠姐姐,九渊大人反悔了,让我把双玉带回去呢。”
西泠长了心眼,狐疑道:“他反悔为什么不直接召我回去,反倒叫你来取?”
“自然是怕来不及阻止你。”
“不对,你根本不是水磬宫的人。”
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过,白玉锦鲤对有情人而言是个圣物,可对于无情之人而言便是个诅咒,生生世世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最美好的年华也是陪伴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蹉跎过去。那时她想假如……假如有一天九渊大人不小心喜欢上自己了,那么这双白玉便可叫他们永世不分离,可若双玉落入别人之手,将九渊大人同别人捆绑在一起,她便是真正的再无机会可言。
小仙婢嘴角露出嘲讽的笑:“自然是新晋的仙婢,快把玉给我!”说着直直扑上来与西泠争夺在一起,这你推我攘的两人不到片刻就打起来。西泠虽说上房爬树样样在行,却从未同人掐过架,一股勇劲过后很快落了下风,那仙婢撒泼般骑在她身上,又撕又打,扯掉了西泠一撮头发还不解恨,便将之脑袋按在地上,硬是把西泠白皙的脸蹭掉一大块皮。
眼看着手中的白玉要被夺走,情急之下,西泠腾出手使劲将双玉扔向凡间,小仙婢眼疾手快妄想阻拦,不料将双玉在空中打散,青天落下九天,碧海撞上一旁的仙柱碎成两半。两个人见之皆愣在原地。
“你们在干什么!”清冷之声打破沉寂,西泠一扭头就看到陌九渊盛怒的眸子。
“九……九渊大……”
“回九渊大人,”小仙婢抢过话,“西泠不听大人吩咐妄想私藏双玉,奴婢想劝她归还,岂知她冥顽不灵,扔了青天打碎碧海,说她无法得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她面色诚恳,一副受尽欺凌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是她强夺,我……”
“够了!是我派遇瑶来取玉,若非你不给她怎会夺?分明是你有私藏之心!”陌九渊面如冰霜,拂袖而去,“司法仙宫那三十年我看你是待得不够久了。”
西泠怔怔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一时恨意自心底熊熊燃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遇瑶小仙婢叹息一声:“毁了绝世美玉,你还是想想怎样才付得起这代价吧,西泠姐姐。”临走时还不忘送她一抹温柔的笑。
西泠在原地待了很久,自人间吹来的凉风将她双眼刺得生疼,眼泪瞬间决堤,从地上捡起那断成两截的白玉,凄凉如她。连九渊大人都不肯相信她了,可又能如何呢?明明是自己在天界的唯一依靠,可他却宁愿相信一个外人的话。又觉得可笑,至始至终,好像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当他是亲人,是依靠,他从未应允啊。
回到水磬宫,西泠又在陌九渊的书房前跪了一天,除了认错毫无他法,卑微到骨子里。谁让她的主人是陌九渊呢,那个冷漠得令人心寒却又让人痴迷到无法自拔的九渊战神。
从暮色初起一直跪到晨光熹微,再未见那人来过。西泠抬起头看看描了朱色的匾额:清风朗月。许是明白了什么,她缓缓站起身来,踉跄离开。
醉莲阁,远远望见雪渊二人巧笑对弈,其乐融融,心下说不出的酸涩,她果真是多余了吧。那夜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一直回响着九渊大人的那句话,可以回司法宫了,他需要的是雪纤不是自己啊,就算再怎样努力再怎样讨他欢心,还是敌不过夏雪纤的一碗羹汤,一场对弈。西泠苦笑,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为何要给她记忆让她化成人形,为何要将她从昆仑山上救回来,再摆个高高在上的姿态……
至始至终,她都不过西泠湖畔一尾普通鲤鱼,还有一颗于红尘呼之即应的凡心,那绝情绝欲的仙道太残忍,那千百年来清心不改的九渊战神太残忍,这仙宇漠漠怎会容得下自己,呵呵,怎么就现在才看明白呢。
推开窗见天色微凉,月色如水,美好的一如她初化人形的那夜,九渊大人嘴角带笑,眸中几分温柔几分宠溺在月光下皆显得不大真切,他问她:“这个模样可还喜欢?”
她急忙点头,却是说:“九渊大人,你真好看呢!”
在房间里转悠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可带走的,索性连包袱也不要了,脚刚迈出门又觉不妥,俯下身将九渊大人送的九阕铃拿了下来,西泠不打算成仙,所以也不再需要铃子守护了。
夜色已深,水磬宫中一片沉寂。九渊大人房间的烛火早已熄灭,西泠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多难过,只是想以后苍穹尘寰相隔甚远可能不会再见,多贪恋几眼也是好的,连回忆过往的力气都省下了,她将光辉黯然的九阕铃放在门口,顿了顿,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正文若教眼底无离恨(三)
九重天的北天门处有一口思凡井,是仙凡两界的接通小道,雪纤那时候说:“若心情不好了,可以通过此处去人间溜达溜达,不过要早些回来。”
只是,西泠不打算再回这九重天了。
跳下思凡井那一刻,脑海中皆是取舍魂草那日在忘川的所见所闻,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白衣女鬼,终归是一碗淡薄汤就能叫人忘却的前尘,也不算有多难割舍,遇上九渊大人她足够幸运,怎敢奢求太多,如今不过回到原来的位置去过她该过的生活。
西泠之畔的风景啊,也不知道变了没有。
大概是西泠法力薄弱不能抵抗,思凡井还未见底,渺渺仙雾突然化作长龙吞噬万物,西泠被卷入其间,明晃晃的戾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来。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男子的爽朗笑声,再睁开眼,面前柳绿青烟,碧色小渡口显出尽态极妍的美好来。
夜幕半昏半明之时,烈酒过喉半迷半醒之际,有男子衣着霜色闲倚桃树,忽听不远处传来流水般潺悦的歌声,仅是一放眼,便瞧见那岸边梳着长发清歌的美人。
他脚下生风落在她身后,仰头饮一口酒笑容泛开,待女子歌声一止,他用那从未用过的语气温柔道:“春月甚好,人,也很好。”
女子也不回头,声音柔柔暖暖的:“如遇故人,更好。”
“故人难觅。”男子轻轻在她身边坐下,“你是只鲤鱼?”
“那又如何?”
“很美。”
女子不喜也不恼,就那般波澜不惊地扫他一眼,“那你呢?”
“我?”
“仙身已固,不似常人。”
“呵呵,”男子却觉得好笑,“我不过九重天上一个小散仙,怎地不似常人?”见她不愿多言的模样,又道,“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江雪。”
那夜斟酒对饮,两人皆喝得迷糊,埋了三千年的御酒,只需一口便足以叫人看不清眼底。后来山林里起了狼音,她正欲跃入水中隐去,他却将她拽住,欺身压上,眸中携着兴味与一抹带酒的迷离:“你怕?”
“你能保护我?”挣扎无果,索性与他对望。
“我可以护你一生一世。”四周结界倏起,将两人笼罩在一团金色光芒之间。男子低下头,薄凉的唇在她耳旁颈畔游移,继而落在她温热的唇上,辗转反侧,轻柔细致像在品尝一樽陈年的佳酿。
“知道吗?看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低沉的声音响彻耳际,在这阵弥漫着淡淡酒香的风后,撩起一丝让人难以抗拒的热情。
抵足缠绵。
他说:“待西泠河畔百花皆秀,我便来娶你。”
后来又看到什么西泠不大记得了,只知道自己醒来依旧在水磬宫中,思凡井的记忆不知是梦是真。正寻思着,门外就传来陌九渊的嗔怒之声:“夏雪纤你身为芙渠之主,我留你在水磬宫是相信你能执管好宫中一切,可如今却连个孩子也看不住,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依我看你还是回去青云池守好那一池子芙渠吧。”
“雪纤愿自降仙籍,恳请大人不要赶我走。”夏雪纤低低啜泣道。
“那便依你。”男子丝毫未曾犹豫。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脚步渐近,西泠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冰凉的手轻轻探上自己额头。
“醒了就别给我装睡。”陌九渊面色阴沉,拿开手冷冷道。
西泠没有说话,犹豫半晌,索性转过身不去看那人的表情。
“现在却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么?这么点委屈就值得你离开水磬宫去跳思凡井,果真呆不下去了?”
“西泠自觉,不大愿意等大人亲自来赶。”
“若执意要走,伤好之后来我书房,我亲自送你下凡。”似是强压了怒气,陌九渊声音低沉,见西泠没有要回话的意思,拂袖欲走。
“九渊大人。”西泠缓下口气来,“我擅自跑出去本不关雪纤姐姐的事,你不该罚她的。”
陌九渊顿了顿,目光透出威严:“我只是想让你记住,下次犯错记得多为身边的人考虑。”
“那你会赶我走吗?”大概是脑子烧糊涂了,那瞬间她心中又生出奢望来,只要你不赶我走,那我便不走了,再多余也死皮赖脸陪着你,谁让我一直都那样卑微呢。
陌九渊离去的身影微微一滞:“不想走就别犯错。”
他说,那就别犯错。
伤好之后西泠就再也没出过水磬宫,也再没看见当初害她摔断碧海的遇瑶仙婢,一切好像往常一样,她还是陌九渊身边那个不受重视的小丫鬟,成日里端茶送水研墨铺纸,看他的目光却少了曾经的殷切。
九重天的寒梅开过,众仙皆忙了起来,无论大小老少,随便捉一个问都知道是天君寿辰将近。每年的这个时候仙界都会突然杀出一帮溜须拍马之辈,奉言献宝,期盼着天君心情大好赏个官位做做。寻常的歌舞依旧不能少,天后颇为爽快地将此任务交给了水磬宫,芙蕖族长夏雪纤乃仙界第一舞姬之事众所皆知,天后的青睐也不晓得惹下了多少人眼红。
西泠虽不是莲花仙,但作为水磬宫一员,她还是被夏雪纤添进了排舞的名额之中。也不晓得何时开始,她们除了舞乐上的事其他话几乎不说,仿佛除开挂在嘴边的温婉笑容,她们便是陌路一般。有些隔阂一旦拉下,想装个亲近的模样也难了,就像如今和九渊大人。有时候一曲舞罢,转眼就能看见他倚在醉莲阁中打盹的身影,间或自己和自己下一盘棋。那日他突然踩上池中葳蕤的莲叶走过来,手中九阕铃在空气的碰撞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陌九渊目光淡凉,将铃子递给西泠道:“这个以后不必再还我了。”
“是。”西泠恭恭敬敬地接在掌中,内心一时五味杂陈。她不是不知道,这九阕铃是天君赐下的圣物,九渊大人这般轻易地赠她,其间缘由定然不止那一句天君荣恩。很多事都发生得太蹊跷,偏偏他什么也不愿跟她说。
端月初九,天君六万仙寿。九重天上便有了国师府时玄天机显现的那一幕,天君寿宴,战神陌九渊因魔军牵连未赶上时辰。芙蕖之长夏雪纤领了一众白莲小仙盈舞相贺艳惊满座,说天君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天君龙颜大悦,嘉赏不断,望向西泠的目光却总显灼灼。西泠一抬眼就看见座上衣冠雍容的天后目光轻鄙,而她身旁遇瑶小仙巧笑嫣然,仿若见了久违的故人……
众仙虽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气氛却难掩的诡异森然,西泠心下莫名忐忑,放眼望陌九渊依旧没有要来的趋势,遂借口不适离开寿宴。后来她一直在想若自己当时强撑着坐完宴会,一切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想了很久,却觉得那日走或不走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西泠在回水磬宫的途中迷了路,误打误撞闯入锁了妖兽茧遗的殿牢,轩然大波就此掀起,茧遗出逃后生吞九重天上二十八个仙奴,火烧四连宫阙,一群德高望重的仙君拼死阻拦,使出浑身解数才将它封入镇妖塔。天君怒火冲天地驾临水磬宫兴师问罪时,西泠正瑟缩在陌九渊书房角落,红肿双眼溢出满满的惊恐。
“西泠,给本君一个合适交代罢。”天君强忍怒气,打破沉寂。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它自己跑出来的……”西泠语无伦次,泪水湿透了脸颊。
原本安静的水磬宫此时更加沉静了,宽敞的宫殿中没有人说话,靳宿在,非泱在,夏雪纤在,陌九渊亦在,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立在她面前,一张威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天君似是叹息了一声:“九渊,毕竟是你水磬宫的人,便全凭你处置了。”
天君拂袖而去。
那或许是夏雪纤第一次从陌九渊眼中看见犹豫彷徨之色,决绝如他,却万万没想到也在她。不知沉默了多久,陌九渊忽地转身背向众人,惯有的清冷声音毅然决然:“往日留在水磬宫不过念你孤苦无依天性纯良,如今二十八条人命在身,水磬宫也留不得你了,除去仙根,贬下凡间,永世不得再回仙界。”
“不要!”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惊呼,西泠狼狈不堪地爬过去拽住陌九渊衣角,哭得歇斯底里,“不要……九渊大人,你不是说只要我不犯错就不会赶我走吗?我没错我真的没错,你不要赶我走!求你不要赶我走……”
“九渊大人,西泠她也是无意之过,这样会不会残忍了些……”夏雪纤上前两步,一抬头就撞上那人冷若玄冰的眸光,心底深深一颤,便没由来地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几个虎背熊腰的天兵冲上来将西泠拖出水磬宫,那一刻笼罩在九天上的祥和金光不知怎么变得异常耀眼。西泠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触目处无不仙宇漠漠紫云绕顶,说不出的陌生之感。没找到九渊大人那孤冷的身影,想来也是,她给水磬宫带去了多大的耻辱,他不亲自动手都算仁至义尽。陌九渊,她的九渊大人,多少年了,一直怕他觉得孤独,怕他一颗心冷得彻底,追逐了那么久,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孤独的,这天地间孑然一身,未曾拥有过任何人或物。老是欺骗自己,以为总有一天他能看到自己的努力,哪怕他给予一丝微乎其微的温暖,都足够叫她坚持好久。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一丝温暖也没有。她早就该看清了不是吗,却还奢望着他能出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这一场纠葛里说不清谁最荒唐,被打回原形那一刻好像突然就释怀了,一如上次她跳思凡井,心想若就这么死了也是好的,幽魂一缕再去趟一趟忘川,他陌九渊是喜是悲就跟她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可笑这悲凉尘世,却从来只会让人心寒。
【前传完】
正文【第四卷】最是人间留不住第六十九章幻海陌路
二月初七,惊蛰,正值万物复苏,山间积雪融成潺湲暖流之际。魔界一场声势浩大的婚事却似春讯般蔓延了六界每个角落。
这天,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同着紫裳,抬一顶明紫色宫轿涉南海之水而来,轿檐七色流苏齐齐坠下,三千璎珞碰撞发出的清脆之声伴随着海贝吹起的欢愉之音绕梁而起。轻纱软帐迎风飞舞,勾勒出端坐于轿中那女子疏疏淡淡的身影,一双秋水明眸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几分恍惚。轿前踏着黑麒麟的紫发男子披风猎猎,浑身散发出一种屹立为王的压迫感,他回头向轿中女子轻眺一眼,再望望宫轿旁面戴黑纱泰然自若的黑衣护法,不由微扬嘴角,高挑狐眼尽显媚色。
五十米开外一茂密的草丛里微微翕动,不仔细看定然不会发现那里隐着一双红眸,他目光凌厉,烈焰般几欲喷出火来。
迎亲队伍越走越近,颈上捆着暗紫绣球的黑麒麟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警惕地抬头张望,刹那间一道红光肆意的印伽直抵面门,紫发男子广袖一扫拉开攻势,对着红光盛发之地猛击一掌,须臾只见一抹刺眼红色仓促跃起,那男子衣袂翻飞,周身红光环绕,像一只浴火的凤凰。
“你大爷的魔族喽啰,快把小浸给老子放了!”红衣男子叉腰咆哮,他气宇轩然绯瞳如炬,正是与江浸月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的鹤顶红。
宫轿里的女子闻声一震,双目惊慌地锁向半空那抹明丽艳红,却不动作。
“哼。”紫发男子冷笑着收手,十来个魔兵见状立马攻上去与那人拼杀在一起,几番纠缠眼见就要败下阵来,一道绚丽剑光忽然穿过人群以锐不可当之势直插云霄,鹤顶红脚尖一点险险躲过,右臂却被划出好长一条血口,失神瞬间又有印伽携着山间还未融化的冰屑打来,他不及躲让凝法相抵,仍被打的倒退几步,口中涌出血来,落地站定再仔细向人群中看去,却是方才静立于宫轿旁的黑衣护法,他淡然握剑,一方面纱遮去他脸上所有表情,只余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透出打量之意。
紫发男子轻飘飘扫一眼不去理会,云淡风轻地踏着黑麒麟领着宫轿继续前行,唯留了鹤顶红与那黑衣护法以及败下来的十个魔兵在后。
与宫轿擦肩而过那瞬间,鹤顶红却似发狂,大喊道:“小浸你下来!你不能嫁给尾曳!你知不知道阿衔被布泽那女人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你给我下来啊!小浸!!”
端坐于宫轿中的女子却没有丝毫触动,一脸漠然,眼睁睁看着黑衣护法将那柄长剑架上他脖子。良久,几个人都没有动作。宫轿越走越远,五六个魔兵涌上来欲将鹤顶红拿下,还未触及就被那人反手一掌劈开,红色身影冲着宫轿紧追了过去。
黑衣护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长剑扬手挥出,霎时银光飞泻,尖锐的剑锋直直朝着鹤顶红刺去。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突然惊起一声鹤唳,有笼着金光的白鸟自云端俯冲而下,巨大结界挡回剑锋,未来得及避让的魔兵当即被斩杀于地。待众人回过神时,那白鸟已载着鹤顶红飞入了云层深处。
“谁让你来的!”鹤顶红低头看群山万壑皆在脚下,口气些许埋怨。
“我见你寡不敌众,只好出手相助喽。”白鸟口吐人言,声音清澈悦耳。
“咳咳……多管闲事。”许是云端风吹得太急,本受重伤的鹤顶红低咳几声,嗔责道。
那白鸟一听来了性子,不带商量地径直向低处一个山头飞去,它故意蹭着一棵茂密的梧桐树收翅,落地化成一个眸如星色、风姿玲珑的少女,她回头看一眼可怜兮兮被挂在树梢的鹤顶红,雪青色衣袂一摆转身就走,毅然决然的模样:“哼,那就不管你了。”
“你!你个死呆鹤快放老子下来!再迟一点小浸就真嫁给尾曳变成魔界之人了!”鹤顶红愤懑难平,抱着树干挣扎道。
“你叫我什么?”女孩闻声转向树底,笑得天真而又纯粹,这厢食指舞动萤光泛起,那厢鹤顶红死死抱着树干不敢动弹,他笑容扭曲:“痒哈……好痒唔哈哈痒……哈哈快放我下来哈哈你大爷……死呆鹤哈哈哈……”
“继续。”女子面色不改。
“死哈……云黛姑奶奶我错了哈哈哈……”话音刚落就听见树下扑通一声,半晌鹤顶红扶着腰吃力爬起来,目光带煞,“死呆鹤你……你给老子记着!”瞅见那女子狰狞笑容后神情立马换作殷切,强忍怒色道,“我会好好报答你……”话未说完又是扑通一声,鹤顶红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魔界这场婚事可谓五百年来最隆重的一次,成千魔兵手持海贝将幻海之歌吹了三天三夜,繁纹嫁纱铺满天涯,招来六界好多妖禽驻足观望。再问究竟是如何不可方物的女子能引魔君如此宠爱,知情人却只道是一月前魔君从外捡回的一尾鲤鱼精,眉目不见有多倾城,白净的脸上竟还有两道狰狞剑痕。一众人听罢皆唏嘘不已,又不敢妄自猜测,各色目光一路追随直到那明紫色宫轿抬入魔宫。
此时已近黄昏,庄严的魔宫以俯瞰众生之态伫立一方,幽蓝的宫灯逐次将广阔殿内点亮,斑驳光影里,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的长路此时像一条无声的白河,仿佛要跨越时间的沟壑渡人通往那最圣洁的彼岸。
守在殿前相迎的魔兵见状皆齐刷刷拜倒:“恭迎吾君!”
为首的女人躯身如水蛇,着轻盈薄纱笑得勾魂夺魄:“魔君一路可还顺利?”
“布泽护法有心安排,这一路自然顺利。”尾曳走下黑麒麟,嘴角扬起惯有的弧线,仿佛鹤顶红中途跳出来阻拦之事不过一场可笑的闹剧。伸手去牵引坐在宫轿中的华服女子,他阴戾双眸扫过那纤瘦玉指落在她掩面的紫纱上,隐隐见她眸中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便不由生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短短十四日,她于沉睡中将前世所有一一记起,醒来时在面向南海的黑屋里将自己关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因此一蹶不振,谁想三天后她面容坚定地找到自己。她说:“我记得当初在暮歌之时你曾说要帮我找回记忆,只要我答应做你魔界王后。如今记忆恢复,若不嫌弃,我还是要嫁给你的,这一身鲛人泪便是我最好的坦诚。”
“你想好了?”尾曳却无半点惊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从今日起,九重天的西泠已死,我同仙界势不两立。”那时的她目光灼灼,恍若新生,浑身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光辉。他的王后,果真长大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他挑着眉,满眼宠溺,如若仔细观摩,那时守在一旁的戎颜护法定然乱了心神。
“江浸月。”
依着凡人的婚俗拜了天地,又对着殿内那棵葳蕤而生珊瑚神树敬了高堂,夫妻交拜之时,尾曳看见江浸月眼中闪过一瞬的恍惚。接下来宫殿里大小魔兵一派欢呼,纷纷叩首叫着:“吾君万安!吾后齐福!”唯有戎颜、布泽、夙浼三位护法沉着而立,神色各异。
他将她抱入寝宫,扶上软榻,月光映照着那雕花轩窗投下的光影深深浅浅落在她安静的面容上。一如在宫轿中那般端坐着,即便江浸月费力装个镇定模样,尾曳还是察觉到她眸里深藏的惧色。紫色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朱唇撩起了他好奇的心弦,顺手摘下,却看见那两道狰狞伤疤像蜈蚣一般爬在她脸上。白璧有瑕,令人徒生怜悯之意。
“一定要留着?”若非她执意,去掉这碍眼的疤痕又岂在话下。
“有些伤抚平了,会忘。”江浸月轻描淡写道。
“你想报仇?”
江浸月却不言语,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兀自端起两杯酒道:“我记得凡间有个习俗,新婚燕尔在洞房之夜会喝一杯叫合卺的酒,我以后就要叫你夫君了么?”
还是暮歌记忆里,蓝铖将酒递给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初暝,合卺酒交饮之后,这一世姻缘剪不断,从此你只能跟我一个人……”
目光却突然迷离了,掩饰般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再睁开眼时,尾曳握着酒樽一脸深邃地注视自己,那阴戾眸子一反常态显出若有所失来:“同我成亲,你不高兴?”
江浸月不知如何作答,索性缄默抱起酒壶自顾自痛饮。许是看穿她一心求醉,尾曳并未阻拦,搁下酒樽起身离去,衣摆带起的冷风把江浸月脸拂得生疼。也不晓得喝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一片吵杂,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依稀是久违了快一年的阿娘,头昏脑涨地撑起身子仔细倾听,又没了声。阿娘,她哪里是自己阿娘?两百年前昆仑雪山寻母,她差点被冻死,陌九渊却始终未告诉她生母是谁,不禁自嘲,如今世人皆恨不得与自己划清界线,她那个自命清高的“阿娘”又岂会千里迢迢跑来魔宫相贺。
这样一想,江浸月终于伏上桌案进入沉睡。
第42章天末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