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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斌每天都住在梁文宇的宿舍里,方便第二天早上送徐洁去上班。每次当王斌和徐洁到自己宿舍的时候,梁文宇都故意找借口躲开,同屋的小李也在的时候,梁文宇就喊他一块出去吃夜宵,回来的时候,梁文宇还听见王斌和徐洁在黑暗里面波翻浪滚,自己的那张单人床被压得咯吱咯吱地震天响,门口就有些无聊的小青工贴着门缝往里偷看。这个时候,梁文宇就会轰开这些小青工,站在门口一直等到王斌开门送徐洁回去。
王斌结婚办酒席的红纸大字报贴在了车间的大门口,大字报就是给车间所有同事的请帖,十一那天,婚礼在工厂食堂里面举行,酒桌就是平时工人们吃饭的四方桌和长条凳,酒席是两百多块钱一桌,上了一只炖全鸡和梅菜蒸扣肉就算不错的酒席了。红包是二十块钱到五十块块,师傅们带上小孩来吃酒席也不用额外打红包。王斌穿上了一套西装,里面套上了时下最时髦的高领棉毛衫,徐洁穿上了一套红色的呢子套装,脸上和嘴上都涂着鲜艳的腮红和口红。锻压车间和电机车间的工会主席到场代表组织到场恭祝并赠送一床用草绳五花大绑着的披红挂彩的绸被。绸面上绣着一对龙和凤,一上一下正神气地飞舞。两个壶盖上贴着囍字的热水瓶和一个盆底印着大红囍字的搪瓷脸盆,小孩们就在酒席中间钻来钻去,比较着谁手上拿到的奶糖更多。
晚上闹洞房是在工厂厂区附近的一户农民家里,这是王斌和徐洁租来的家,里面的家具和电视机都是户主的。青工们把王斌的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裤,把他使劲摁在床上,然后用麻绳把他的手脚绑起来,几个人架着徐洁骑在王斌的身上下抽动,几个人还乘乱抓住徐洁的屁股又摸又掐。青工们一阵狂呼乱吼,中午没有喝完的喜酒也不用酒杯了,直接拿起瓶子就往嘴巴里灌。安静的山坡一下子被搅得鸡飞狗叫。电视机里面,香港红歌星徐小凤正唱着:
“我想偷偷看呀看一看他,假装欣赏一幅画”
闹到凌晨一点,梁文宇已经跑到外面吐了好几回,只要稍微一动或者有微风吹过他的脸颊,他的体内就会气血冲顶、翻江倒海、乾坤挪移,胸口上面好像郁结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锭,空气里面的热流袅袅上升,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那种难受使得自己感觉就要快死了,他却还在拼了命和青工们抢酒喝。看到梁文宇吐得实在不行了,徐洁要王斌把梁文宇送回去。王斌和几个青工把梁文宇送到宿舍门口,王斌一个人把他背进了房间,王斌刚想开灯却被梁文宇制止了,梁文宇坐在床上,借着如水秋凉而又朦胧的月光看着王斌嘟哝了一句:
“我没醉”
王斌拍了拍梁文宇的后背,使他感觉舒服一点,然后转身出门。门被关上的瞬间,梁文宇好像听到了王斌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王斌休完半个月的婚假后回来上班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梁文宇失踪了。不晓得哪一天,车间的师傅们再也没有看见过梁文宇。王斌去了一趟职工宿舍,同屋的小李告诉王斌,他也不知道梁文宇去了哪里,好像是说要去深圳。后来王斌又听说梁文宇回过工厂一次办理辞职手续,这个消息当时成了大新闻,之前工厂里面的所有人对辞职这个名词太陌生了,车间主任老李好久了都在为梁文宇惋惜:
“这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端的铁饭碗,这小子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工人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到车间主任老李了,老李是在秦岭做机车技术改进的时侯被突然通知去北京的。当地机务段的人有天深夜把电话打到了张厂长的家里,那个人在呲啦呲啦好大杂音的长途电话里面破口大骂:
“快死的驴总还可以伸腿动弹两下吧,你们搞的这么个破玩意,受电弓总是和电网接触不良,他妈的趴窝好几天了,这煤拉不出去,你们要负责!”
张厂长本来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电话里这一顿山呼海啸,象在冬天里被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浑身打了几个寒颤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刘秘书就领着车间主任老李急匆匆赶来了。看到张厂长眉头紧蹙,表情严肃,老李正准备寒暄两句的话一下子又咽回肚子里去了。张厂长从办公桌里抽出一份材料递给老李:
“这是经营处送来的报表,部里给我们的计划生产任务又减了,人家现在要买进口机车!”
老李的嘴角动了一下:
“厂长,我今天就上秦岭,问题不解决,我不回来”
张厂长打了个哈欠,用中指在报表上敲了敲,眼睛瞟了瞟办公桌上的《人民日报》:
“老李啊,我们的铁饭碗端不了好久了”
车间主任老李在秦岭的大山里面一呆就是一个月,他解决电力机车趴窝的技术难题是:特别陡峭的路段,在前面有牵引电力机车的情况下又在运煤车皮的尾部加挂了一辆内燃机车车头做助推,万一前面的车头趴了窝,后面的车头就可以顶上。正当老李为自己的这个发明得意的时候,张厂长给他打来长途电话:速进京。
部机关就在北京的长安街上,在火车站转了一趟公交车就到了。等到老李一脸黑瘦赶到的时候,学习班已经开始了。陈副部长是个干干瘦瘦的老头,看到老李进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手示意他坐到最前面的座位上继续说:
“沈阳有家国有企业都破产了,我们的国有企业还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不能再等了,我们要有历史紧迫感啊!”
陈副部长挥出去的手碰到了麦克风,尖利的噪音顿时在会议室里呈波浪状地扩散开来犹如一根闷棍打在老李的头上,老李感到一股气血冲上头顶,头皮都有点发麻了。
晚上,张厂长去了陈副部长的家,张厂长是陈副部长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有了格外的一份亲近。陈副部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内部文件扔在张厂长面前:
“你看看,中央领导关于国企改革的谈话,已经上升到改革成与败的高度了。你们是大厂,早动了争取主动,等到部里来动,你这个当厂长的就被动了。”
“但是,肖书记那里,您又不是不知道”
陈副部长沉吟了片刻说:
“工厂不是机关,还是要实行厂长负责制,你只管放手做,老肖那里,我会做工作的”
张厂长回到宾馆后看见老李抱着衣服正准备去洗澡,于是就拦住了他:
“晓得我为什么叫你来北京吗?”
老李呵呵笑着:
“不是来学习学习嘛”
张厂长也笑了一下:
“实话告诉你,你那里有一千多人,是厂里最大的车间,优化组合的改革就从你这里开始!”
老李一惊,手上的肥皂盒“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一块香皂滚了出来。
锻压车间各个班组的优化组合名单直到快下班之前才贴出来,一百多人榜上无名。没有被组合进班组的的人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拿基本工资,没有奖金,等待工厂的下一步安排。这个消息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就传开了。等到王斌和他爸急匆匆赶到车间主任老李家里时,才发现老李家已经坐满了和站满了人,老李家桌上的饭菜都还没动,老李他堂客则不停地给大伙添茶水,老文的话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老李,我们在一个车间都干了二十多年了,你说说我哪里得罪过你呀”
王斌他爸拨开人群走到前面在老李家的饭桌上使劲用手一拍,饭桌上的筷子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几个碗也被震得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叮叮铛铛的响声,他爸指着站在门口的王斌说:
“斌伢子没读技校、没有中专文凭就要待岗啊,他现在都带徒弟了,什么活拿不下来啊!”
王斌站在门口一脸涨得通红,没想到他爸会来这么一下,看到大伙都朝他瞟过来,他赶紧把头低了下去。王斌他爸的大嗓门把屋里几个细伢子都吓哭了,旁边刚才一直还都有点胆怯的堂客们就一边哄着细伢子一边乘着这股势头冲着老李说:
“我们没饭吃,都到你家来吃饭”
老李呆坐在床边上一言不吭,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他还在那里拼命地往嘴里吸气。等到大伙话都说完了,老李才慢慢地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一躬:
“是我没本事,对不起你们”
说完,老李就嚎啕大哭起来,这一来,倒把在场的人都吓懵了。几十年了,师傅们从来没看过沉默寡言的老李这么伤心过。老李他堂客冲到他面前伸手把眼泪抹了又抹,冲他吼道:
“哭么子,老了还跟个细伢子一样,又不是你的错”
老李他堂客转过身来对大家说:
“师傅们,老李提前退休的报告今天批下来了,这个事,他也管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当张厂长的桑塔娜小车开到厂长办公楼门口的时候,早就等候多时的工人和家属们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刘秘书赶紧想把张厂长往车里拉,张厂长随手一甩对刘秘书说:
“躲过了今天能躲过明天吗?”
张厂长对围拢过来的工人们说:
“师傅们,我知道,几十年了,从来就没有人待岗过,这个头从我这里开了,工厂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优化组合还只是改革的第一步,但是要相信厂里面会尽快给大家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