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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齐家桥名字叫齐家桥,但是它实际上不单单是一座桥。
从王斌开始记事的那一年起,爸妈经常带着他从东边的工厂坐上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之后走过齐家桥去他奶奶的老屋。齐家桥是这个城市里面唯一显得有点历史的地方:它是一座有着微微弧度的三孔拱桥,桥面铺的是青色的麻石条,石匠们在青石条上开凿出来一条条细缝用来增强石面和青布平鞋底的摩擦,以防人们下雨天滑倒。到了市民们都纷纷穿上防滑齿纹皮鞋的时代,这些带着细条纹的青石桥面就成为了障碍,人们开始嫌弃它会磨坏自己的皮鞋,于是有一天人们又开始把这些细条纹磨平,直到把这些青石板磨出了晃眼的白色,就象一座新桥一样光洁平整,只有两边麻石护栏上镶嵌在花纹当中的青苔和黑斑还顽强地生存,被桥下青绿色的、满是污浊的水流记忆着,形单影孤。
齐家桥的两岸,到处都是用竹竿撑起的油布棚子,只是已经看不到油布原来的黄色,上面沾满了灰黑的油渍,亮白的天光下犹如一阵乌云飘荡。砍猪肉的、煮白粒丸猪血汤的、炸臭豆腐的、开米粉店的小摊贩驻守在齐家桥的两岸绵延数里,为城市增添了一团混乱的安详。走到桥的西岸,是一排排还在使用联排木板窗门的老屋,杂乱无章地散落在齐家桥的周围,每块木板上都有红色油漆标明的数字序号,每天晚上,天色黯沉,老街上依次亮起了昏暗的灯光,老屋里的人就开始上给窗户上木板,当一排黑黢黢的木板贴上窗户的时候竟泄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王斌记得奶奶的那间木板房在二楼,从窗外探出头去,有四五根粗大的电线就悬在离头顶很近的地方,对面也是一栋木屋,如果还胆子大一点把腰压在窗沿边,半个身子出去伸手就可以抓到对面的瓦檐。楼下是不到两米宽的小巷,五点多钟的时候,楼下卖小钵子甜酒、卖凉拌粉的吆喝声就会叫醒这个早晨,王斌的恶作剧就是用奶奶补衣服剩下的木线轮搭在电线上做轴承,线的一端绑上前一天晚上在齐家桥河边上捉到的小赖蛤蟆,等到有人经过的时候,王斌把线放下一放,小赖蛤蟆就会瞪大了眼睛突然出现在来人面前,路过的人就被吓得大声惊叫,这个时候,王斌就会躲缩在窗户下面咯咯直笑。
和齐家桥的西边似乎有点庸常而琐碎的老街相对比,齐家桥的东边或更远的地方却是这个城市最激动人心的区域,因为东边几乎全是成片成片的工厂,西边的小市民每日不知晨昏地苟活,而东边的工厂则担负着振兴国家的重任,齐家桥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连通了起来。
就在几个大型工厂的中间地带有一条叫做芦淞街的马路,等到王斌再一次从省城回到工厂经过这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不晓得从何时开始,芦淞街一到晚上已经变得灯光闪闪,到处都是自行车的摇铃声和过路汽车司机恼怒的吆喝声,热闹得就像齐家桥西边的白天。他发现东边的下岗工人们占据在马路的路面上开始摆地摊,和西边的小摊贩浑身上下邋里邋遢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穿着深蓝色或者浅灰色的工作套装,右边胸口的位置还印着各自工厂的徽标,他们在挣扎和浮沉的时刻仍然保持着风度,只不过他们不再戴上白色的帆布手套去摆弄机器,而是拎着一道红一道白的塑料袋走上了街头,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女士奶罩和男士三角裤,这些劣质的奶罩和三角裤散发出刺鼻的纤维气息,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到它们的畅销,因为它们比百货大楼里面的漂亮多了也便宜多了。有西边的堂客们耐不住老街那边夜晚的清淡来到东边逛地摊,下岗工人们拧亮了从工厂带回来的手电筒在她们的胸口晃来晃去:
“你戴多大的奶罩?”
王斌去了一趟广东虎门。据说第一天出现在香港街头最新款式的服装,第二天就可以在虎门镇的批发市场里面找得到。来了之后,王斌才觉得此言的确不差。他在虎门镇住了三天,前面两天他都在虎门镇晃悠逛荡着,仔细打量着镇上那些年轻男女们衣着的款式,到了第三天,他才走进批发市场,几乎不用老板介绍他就已经挑选好了所有款式的衣服然后塞满了两个大塑料袋。
王斌回来后没有急着把这些衣服摊到地上去叫卖,而是定做了一辆阔大的平板手推车,精巧而美观,车身的把手都是用不锈钢做的,四个轮子滚在地上隆隆作响。他还租用了马路边上一户人家的电线,用电线把灯泡牵出来挂在平板手推车上,这样就不用拿着手电筒对着别人照来照去了。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才把车推到芦淞街上。王斌的服装摊引起了非同寻常的反响,这些衣裤的胸口和牛仔裤的屁股上钉满了铜钉子,拿在手上抖一抖,这些金属扣子就会相互碰撞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要不然就是口袋一只大一只小且极不对称剪裁得奇形怪状,还有几件褐色的夹克背面印着一辆摩托车,旁边还有几行谁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母,而最令大家感到困惑的问题是这些衣裤根本分不出是男还是女,一个老街那边来的堂客们说:
“谁敢穿出去呀,吓得人死,屁股鼓涨得象馒头”
旁边的一个堂客立即就投来了嘲笑的眼光:
“这有莫子不敢穿出去滴,你不晓得,这就是时髦!”
被讥讽的堂客一阵脸白,立刻回敬到:
“哎呦,你晓得时髦,我们两个赌一把好吧?就赌明天敢不敢穿出去,要得啵?”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一人买一件,就比哈看哪个胆子大!”
“买就买!”
两个女人赌着气掏出了钱。她们的举动一下子鼓舞了旁边都在犹豫和观望的女人们,她们的手纷纷伸到平板车上抓起一件衣裤就开始掏钱,没过多久,这些女人的两只手都已经不够用了,她们挤到平板车前面用两只胳膊搂起其中的几件就往怀里送,没有挤到前面的女人就想从别人的怀里扯出来一件两件,几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这是我的、我的,你抢莫子”王斌不得不趴在平板车上面用身子压住那堆剩下的衣裤上,他腾出一只手来挥动着:“不要抢、不要抢”站在旁边的徐洁急得哇啦直叫:“收钱!我这里收钱!”
第二天,走在老街上的这几个女人搅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唾沫星子,挂在她们屁股上叮当作响的铜纽扣每走一步都闪动着光波晃得人们的眼睛都睁不开,和老街上经年往岁的幽深灰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女人们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被大家上上下下围观着,这使得她们充满了成就感。当天晚上,就在更多的女人们成群结队地走过齐家桥来到东边来寻找时候却发现王斌消失了,因为王斌的两个塑料袋的衣裤早已经卖得一件不剩,他和徐洁正在前往广东紧急调货的火车上。
失落的顾客们开始对其它地摊上的奶罩和三角裤表示出强烈的不屑一顾,一些脑袋机灵的下岗工人们活学活用,越来越多的摊主们加入到了前往广东调货的行列当中,港版服装源源不断地从广东进入到这个城市。没过多久,一到晚上芦淞街上开始变得灯火辉煌,各类稀奇古怪、粗制滥造的港版衣裤开始从这里流向城市的每个角落,慢慢地,芦淞街被市民们叫做“小香港”市民们慢慢改变了自己的购物习惯,神圣的国营百货大楼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市民们开始喜欢芦淞街,他们喜欢你一言我一语高声砍价的畅快,他们在摊主们故作痛苦的表情中获得了满足,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欢乐的博弈。
芦淞街开始声名远播。先是省内的一些其它城市的服装经销商来到这里调货。后来,连周边省份一些城市的服装经销商也来到了这里,他们觉得广东太过遥远,不如这里来去方便。他们肩扛手提地带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来到这个城市住满了大大小小的旅馆。
一到晚上,芦淞街来来往往的买客们在货摊上翻找衣裤扬起的灰尘越来越多,它们浓密地在汽车投射过来的灯光里面飞快地翻滚,使空气里面到处充满了人体的汗臭和各类纤维混杂而刺鼻的气味。但是,这样难闻的空气却被这个城市的报纸欣喜地描绘为朝气蓬勃的气息,这样的理论高度引起了市长的注意。当天晚上,一群领导干部模样的人就出现在了芦淞街上,王斌很快就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黄市长,王斌停下手中的买卖向黄市长挥了一下手打了一个招呼。黄市长很高兴有人认出了他,他走到王斌的跟前和他握了一下手:
“你认得我?”
王斌嘿嘿笑了一下:
“怎么不认识,你是黄市长,那一年,你和陈副部长来过我们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