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点头,退朝回宫。是夜三更梦一美女,凤冠朝服,叩头曰:“臣女来京,无处栖身,愿皇假以宅第。”皇上问是何人,女曰:“臣女乃心坚金石之张贞女也。”皇上曰:“朕命在原郡与尔建坊立庙,尔胡不归?”女曰:“臣女不愿归矣。”即进皇宫而去。皇上惊醒,宫人来报,皇后降生公主,皇上心喜。平明,许相国进宫贺喜,皇上告以梦兆。许进曰:“臣昨夜亦得一梦,见一少年,像貌魁伟,衣服鲜明。臣问姓名,少年曰:‘今月曾经照古人,体着三衣缺一襟。三人日下相聚首,天教节义报忠臣。’忽见臣儿许诰进来,少年即抱其膝下,忽惊觉。早起家人来报,长媳生子,臣思其言,乃隐‘胡长春’三字。陛下立庙之言乃旌表节义,冤消恨散,故投生以报陛下也。”皇上曰:“尔孙与朕女是一对夫妻投生,三朝之后,带进宫来,朕即认为驸马,以结前缘。”许进抱孙进宫,两孩相见即笑,甚是欢喜。皇上知其不昧夙缘,即拜为驸马都尉。后来夫妻配合,敬爱如宾,兼能忠臣我国,官居一品。
再说张锦川在太医院比前不同,凡病一看即知,就是带信吃药,都能对症。只因公主爱啼,锦川去医,一见即住,来了复啼。皇上命拜与锦川为义女,从此不复啼矣。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今朝富贵逼人来。
却说许相国之孙,生来多病,心想公主因拜锦川而止啼,亦命人去接胡德新到京,以孙寄拜,其病亦愈。许进又提携德新做官,后为御史大夫。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忠孝节义可以格天地,感鬼神,邀皇恩,得富贵。你看胡长春、张流莺二人,一则卖身救父,守贞报夫,是何等节孝;一则怜妻守信,仗义殉身,是何等信义。虽然,二人不遭苦难,无以显其节义;遭苦难而心愈坚固,所以能感神天。生前抱恨,死后雪冤;前世扬其美名,今生享其富贵,此固天之所以报节义也。至如张锦川善于教女,乃因女而获福;胡德新以义训子,亦因子而得官。天之于人,或善或恶,真无半点差漏。他如无锡县官,始则贪污将矣有,继则见美而思贵,卒之财无所用,贵不可得,徒以增屈陷节义之骂名,铜铡分身,满门抄杀,夫固自作自受耳。至若王府尊,内室谋害而不预防其奸;高进士、娇姑夫妇,明知人之节义,而不曲全其事,此不独有愧于为人,抑亦衣冠之玷也。
审烟枪
洋烟原是毒药,杀人胜过砒霜。劝人点滴都莫尝,免得恶盈命丧。
同治三年甲子科,安岳县出了一案。原来安岳所辖王家沟有一王明山,家颇富足,为人狡诈,能讲会说,乡中有事肯去排解,众人举他当了两界局事,他便结交衙门,与人箍桶唆讼,其中弄钱。娶妻伍氏,初无生育,后夫妻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天喜,夫妻爱如掌珠,从小便与廪生李绍儒开亲。这天喜貌虽清秀,读书极钝,明山又最吝财,每年接些二空子先生来教,伍氏又不推责骂,十五岁连“四书”都未读完。
不远有一崔先生,为人卑鄙,不讲品行,只图夤缘团馆。听得那家有子读书,便去亲近奉承,上街就请平伙,新正拜年,求其进馆。明山吃了他两三个平伙,托情面不过,只得把天喜送去。谁知这崔先生书原不通,文稿极多,出题改文都照搞上,改好命徒另誉,多加圈点,以便徒弟好哄父兄;兼之又爱吃烟,凡吃烟的朋友来馆,不论好歹,都要留耍几天,好捧盘子。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先生既爱捧盘,徒弟亦学吃烟,他不惟不讲,反由徒弟去搓松香,当枪手。这天喜亦爱吃烟,始则打烟烧,继则扯烟煮,过后就买一碗。伍氏爱子心切,反偷些钱与子买烟。读了三年,吃个大瘾,其父知道,时常劝戒。谁知这鸦片烟不比别物,说丢就丢,莫啥来头;鸦片烟不吃,心里又想,身上出病,使你涕泪双流,行坐不安,一下怎丢得脱?况这天喜烟才上瘾,正在贪爱,犹如新婚一般,怎么舍得丢他?不怕明山诲之谆谆,那知天喜听之藐藐。明山见于不丢,又请先生责管。这崔先生原靠天喜捧盘过瘾,心帕他丢了,还说去责管他吗?明山无奈,只得把子喊回,苦口教训一番:
人生在天地间要立志气,莫辜负在世上背张人皮。
行宜端坐立正事循天理,莫轻浮莫放荡身价莫低。
年轻人私欲开情窦初启,怕的是满盘中错下一棋。
凡善恶与邪正分辨详细,善者效恶者戒切莫委靡。
勿好酒勿贪杯不为困矣,勿好色勿贪淫嫖人女妻。
凡钱财须当要取之以义,有气角当忍耐自然安逸。
惟有那鸦片烟害人无底,须当要痛心戒莫尝点滴。
你若是惹着他他就跟你,好似那舍妇儿惯把人迷。
才吃口精神爽好得无比,有伤风和咳嗽不消请医。
哈一口就两口口口登底,吃一顿想两顿顿顿不离。
倘若是上了瘾就变脾气,少一点慢一下他都不依。
弄得你百病发流泪出涕,离了他有人参难把气提。
强壮人能使你莫得气力,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肤肌;聪明人能使你糊涂到底,勤快人能使你懒得稀奇;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当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读书的他要你金榜落第,富贵的他要你玉楼削籍;妇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姑娘家有了他难找夫婿。
凡三教与九流农工手艺,有了他尽都要落食拖衣。
弄得你脸惨黑不像人气,到那时才陪你一命归西。
到阴司睡铁床把灯开起,你心想丢了他他才不依。
饶得你糊焦焦声声叹惜,估住你要吃他好不惨凄。
量阳间吃多少一一载记,要等你哈完了他才分离。
儿呀!
这分明是毒药凶恶无比,想苦情思利害戒之宜急!
纵然是上了瘾一时难忌,在痛处割一刀也要戒息。
儿呀!
你看那正直人何等苏气,酒筵中都尊他坐在上席。
吃烟人不要脸自己得意,在旁人他就要指你背脊。
儿呀!
为人子要与亲争口恶气,把鸦烟来戒了福寿齐眉。
王明山从此不准天喜进馆,守着在家忌烟,多办些补药丹丸、鸡鸭肉蛋,命子调养。过了两月,红光满面,肥胖健强。明山恐其进馆又吃,喊人把书箱挑回,就命在家经理。谁知天喜无事上街,一些淫朋滥友引走花街柳巷,烧烟两次,依然翻生,反添一个“嫖”字。天喜恐父知道,日走东,夜走西,到处捧盘过瘾,不想回家;久后瞒着双亲,夜深人睡,起来开灯。其父明知,亦无可如何,于是与伍氏商量,择期于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先请媒人把期单送过李家,绍儒接期,忙办嫁奁打发。
且说绍儒只此一女,名叫贞秀,生得美丽,夫妻极其爱惜,从小教他读书。贞秀聪明,发愤数年,即能吟咏。绍儒又将《内则》、《烈女》诸书与他讲解,使知妇道。及长,举止端庄,性情柔顺,孝爹孝妈,勤习针黹。及期过门,诸亲百客人人赞美,明山夫妇亦甚欢喜。但此地风俗极爱闹房,是夜众客把新郎送到房中,男女笑谑,划拳饮酒,又要新人斟酒。贞秀无奈,与各人斟了一杯,然后带醉而出。天喜哈多了酒,烟瘾又发,忙关门理铺,去拿烟器。这房原是天楼地枕,地楼只有半边,天喜先已暗将烟器放在楼底下,取出摆设烧好去哈,怎哈不动,连栽两次,还是一样,始知枪不通气,去寻竹签通了又烧。贞秀便叹气一口。天喜曰:“我吃这烟是莫奈何,戒又戒不脱,爹爹又不准烧,万望贤妻慎秘,莫告爹爹;倘若知道,我挨了打,你就不得下台,我今告罪在先。”又烧一阵,把烟器放在原处,脱衣就寝。贞秀听他在床上辗转,时常叹气,后又打板两下。贞秀疑夫见他不睡不好喊得,故作此态唤他,遂卸妆解带去寝,见夫面壁而睡,以为恨他睡迟,也不做声。
鸡鸣起来,穿戴齐整,宾客尽起,夫尚未醒,又恐宾客进房耻笑,想喊又觉害羞。外喊排席,只得喊曰:“你还不起来?”连喊两声未应,捞帐见夫依然面壁睡着,用手去摇,冷而不动,用力一摇,才是硬的,骇得魂飞魄散,又不好喊。女客俱去坐席,即出外告姑曰:“你儿一身冰冷,不知是啥来由?”伍氏去看,才是死了,即忙喊曰:“老爷快来!你儿如何死了?”明山急进房看,见天喜七孔流血,死得梆硬,喊曰:“儿呀,你为甚么就死了!”胸上几捶,气倒在地。此时宾客齐至,忙办姜汤来灌。半晌方才苏醒,说道:“儿呀,你倒死了,叫为父如何下台?”两老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废了命,母:不由为娘好伤情!
父:从前无子常抱恨,母:求神许愿又穿金。
父:生下我儿心才稳,母: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听说接媳儿喜幸,母:望儿偕老到百春。
父:昨夜好好把房进,母:今早为何丧幽冥?
父:舍不得我儿身秀俊,母:舍不得我儿只一人。
父:父靠儿朝夕亲前把孝敬,母:娘望儿娶媳生子接后昆。
父:老来丧子大不幸,母:百年归土谁捧灵?
父:祖宗血食今断损,母:王门香烟绝了根。
父:不知儿得甚么病?母:是病就该告娘亲。
父:七孔流血有血印,母:未必此事有别情?
父:还须来把媳妇问,母:这段冤枉方得申。
明山夫妇哭罢,转身问贞秀曰:“李女子呀,你丈夫是如何死的?”贞秀曰:“不知是啥来由,昨夜你儿先睡,听他辗转不眠,时常叹气。后媳去睡,见他面壁唾熟,早晨去喊,才知死了。”明山曰:“你莫隐瞒,要从实说来!”贞秀曰:“媳是实言,并无虚诳。”明山曰:“这明明是你用药毒死的,你假装不知吗?”贞秀曰:“公公不要冤媳!媳虽愚蠢,也知礼义。妇人家原来靠夫过日,岂有毒害之理?”明山曰:“分明是你在娘家勾引情人,与奸夫义重,不愿我这门亲,故将我儿毒死,好嫁奸夫!如何瞒得得我过?”上宾曰:“亲翁不要捕风捉影,说那伤风败俗之话!况是幼年开亲,有何嫌疑?就是不愿,不过悔亲而已,焉能把他毒死?”明山曰:“此时不爱跟你说,得到公堂去讲!”即喊发席,进城报案,告媳因奸毒夫,递呈请验。
官看呈词,次日亲身勘验,仵作报是服毒身亡。官问明山曰:“你儿房中前夜还有人否?”明山曰:“花烛之夜,岂有别人?”官又问贞秀曰:“你夫如何死的?”贞秀即以那夜亲戚闹房,要他斟酒,众客出去,夫即烧烟,从睡至起,说了一遍。官问明山曰:“你儿在前吃烟未曾?”明山曰:“我儿烟已上瘾。”官曰:“就未上瘾,烟也不能伤命,况此又非烟毒。”又问家族,都说是夜好好进房,并无疾病。官即将明山、贞秀带回县内,又叫贞秀问曰:“你公告你因奸毒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贞秀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情细诉分明。
奴的父李绍儒文学补廪,刘氏母乡党中俱称贤能。
奴自幼读诗书谨守闺训,知三从和四德克俭克勤。
“既知三从四德,为何将夫毒死?”
不知奴在前生何事过分,今一世才过门就死夫君。
比时间只哭得咽喉哽哽,舍不得鸳鸯鸟一夜离分。
二公婆见子死疑心妄禀,他说奴毒丈夫暗通奸淫。
“是呀,你夫夜间好好进房,不是你毒死的,又是何人咧?你好好招认,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哭啼啼望仁天细揣情景,这概是冤枉事如何认承?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奴纵然要谋害丈夫性命,这毒药叫小女那里去寻?
“毒药在娘家早已办就,还要强辩做甚?”
呀,大老爷呀!
童子婚并无有半点仇恨,那有个奔进门就害他身?
“娘家通奸,谋夫另嫁,本县明白你那些事,还不招吗?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为官人重的是品行德行,为甚么诬小女不美声名?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胆大淫妇!还说本县诬你?左右把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小女子出娘胎行端品正,就死作无头鬼也不招承!
“狗淫妇!当真不招的?本县不怕你口硬,左右拿竹签来,把他十指与爷钉起!”
这一阵痛得我魂飞魄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若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莫奈何把天喊大放悲声。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诬奸淫贞秀女死不闭睛!
受不过苦毒刑勉强招认,王郎夫本是奴谋害归阴。
“你为何事要把丈夫毒死?又是那们毒法?”
奴嫌他容貌丑心中怨恨,将毒药放糖内拿与他吞。“奸夫又是何人?”
呀,大老爷呀!
并无有奸淫事不敢乱认,奴情愿受剐罪不坏坚贞。
官想奸淫之事原无凭据,只此“嫌丑毒夫”四字亦可定案,何必多求?遂命松刑画押,收进女监,草报进省。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