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跻春台>第19章

第19章

此话传到郭彦珍父母耳内,以子未归心中着忙,二老即刻去看,见衣服鞋袜与子一样,郭老曰:“我儿手杆上有三颗黑痣。”捞袖一看,果有黑痣。郭母曰:“我儿穿的白裤,前日我补了一个蓝巴。”捞衣去看,果然不差。二老曰:当真是我儿子!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杀在这里,连脑壳都割去了,好不伤心呀!”于是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肝肠断,母:心中好似乱箭穿!
父:手扯手来声声喊,母:不见儿答半句言。
父:无有头首真伤惨,母:可怜鲜血染衣衫。
父:不知为的那一件,母:平白把命来抛残。
父:为父养儿苦无限,母:从小盘大费辛艰。
父:贸易公平又能干,母:早去晚归不惮烦。
父:昨场割肉一斤半,母:又与娘买叶子菸。
父:只说我儿尽孝念,母:百年有人送上山。
父:昨日前去把场赶,母:天黑不见转回还。
父:今早闻人把话谈,母:平安桥侧起祸端。
父:闻言惊疑忙来看,母:才是我儿丧黄泉。
父:可怜为父六十满,母:白发苍苍送少年。
父:媳妇年轻甚妖艳,母:懒做活路好吃穿。
父:枕冷衾寒无人伴,母:怕抱琵琶上别船。
父:看儿不饱多多看,母:喊儿不应泪潸然。
父:我儿阴魂切莫散,母:快快与儿去伸冤!
二老哭罢,投鸣保甲。保甲曰:“既是你儿,看商量怎样报案?”长年曰:“昨晚吕光明满身是血,我们问他,含糊答应,况提的锄棍上有血迹,不是他是谁?”保甲一面令报案,一面派人捉拿。
且说吕光明是个单身汉,家贫佣工,到四十岁也有几十串钱放帐,每串要放五六十文一场,至今亦有百多串钱还在大树坡放。生平最爱吃酒,每场不吃得偏偏倒倒,他不心甘;又无酒德,醉了便打人骂人。有使他银子的,要请三四台酒方才得应。利息一月一收,约书拨字,数目双写。那日赶场吃醉了,见卖锄棍的便宜,遂买一根。天黑出场,走到平安桥绊着一物,跌倒在地,慢慢起来又走。离家不远,遇着郭彦珍的长年。回家火也懒点,摸到床上就睡,至日上三竿还未起来。保甲带些人一直进房,拿链便锁。吕光明曰:“那里来的混食虫!无缘无故拿黑索子把我拴起,是何道理?”众人曰:“你这亡八的!杀了人还假装不知吗?”吕光明曰:“我在那里杀人?那个看见?”众人曰:“你未杀人,你睁眼看你身上!”光明一看大惊,酒也醒了,方记起夜来之事。众人拉起就走,来至平安桥。
此地离城三十余里,官见是无头案,随即下厂勘验,下午便到。仵作报周身六刀,胸前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去的。官问尸亲曰:“你看明白,是不是你的儿?”郭老曰:“已经看明,是我儿子,尚有记号可辨。”官命尸亲、保甲、地邻、凶手进城候讯,尸用火匣装了,埋在土地庙侧。回县即坐夜堂,带吕光明问曰:“尔为甚杀死郭彦珍?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光明叩头诉道:
吕光明跪法堂珠泪滚滚,大老爷听小民细诉分明。
民虽然是农夫生得愚蠢,也知道存天理怕坏良心。
昨日里去赶场买根锄棍,悔不该与朋友多仗杯巡。
出场来黑区区桩子不稳,平安桥绊一物跌在埃尘。
但觉得滑溜溜又肥又硬,醉昏了不知他是个死人。
到前途遇彦珍家人来问,为甚么你身上鲜血淋淋?
我此时未听明回家就寝,直睡到日三竿尚未起身。
忽来些混食虫将我绑捆,他说我平安桥杀死彦珍。
锁起我拉进城大堂跪定,他口口咬住我辩之不清。
这就是小民的实言告禀,大老爷施宏恩放我回程。
“胆大狗奴!强辩怎的?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好好招,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常言道为官人清如明镜,为甚么全不揣其中隐情?
既杀人就该要远方逃遁,那有个睡床上等他来擒?
“狗奴!杀人不走,是冤魂不肯。好好问你,你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想上天又无路下地无门。
他说我杀了人有何凭证?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好人!
“你身上血迹不是凭证吗?”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绊尸身将衣染定,你为甚将活人抬在死坑?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怕的是丢了性命,想不招又难受这般惨刑。
“看你招也不招?”
这是我吃酒人遭了报应,挨板子受夹棍怪得谁人!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郭彦珍本是我杀丧残生。
“头首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昨夜晚提头首心忙乱奔,不知道落何处慢慢去寻。
光明招毕,丢在卡内,受尽私刑。
次日,官命差人押去寻头,吕光明两腿稀烂行动不得,请乘轿子坐至平安桥探望,并无踪影,啼哭回卡。众犯听得光明在放大利,是个有钱主儿,把他弄得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光明受刑不过,(只)得应一百串钱,又无亲人,在铺内写笔帐,将字约交与铺内,方才松活。次日官问无头,又笞一千,抬进卡内。过了五六日才起,官又喊去寻头,回县又打五百。于是三日一拷,五日一比,打得光明两腿见骨,身瘦如柴,满腔怨气,终日啼哭。一日又到平安桥寻头,思前想后,边走边哭道:
寻人头喊声天,咽喉哽哽话难言。
呀,天呀天!
吕光明自思平生无过犯,并未曾杀人放火灭理欺天。
就该要常清吉又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天呀天!
为甚么使我遭命案,受牵连,银钱尽耗散,家务丢一边?
大老爷要人头才结案,打得我皮破血流痛彻心肝。
天呀天!
到而今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白日押我去寻捡,轿钱使了二吊三。
夜晚收回在卡院,一夜风霜不得眠。
虱子成线线,臭虫起团团,咬得周身烂成疮,血不干。
天呀天!
大老爷实在蛮,三日将我拷一次,五日将我比三番。
两腿还是稀巴烂,又要把我打一千。
痛得肝肠断,死去魂又还。
这都是飞来祸患,天降孽冤。
天呀天!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吃了爱发癫。
醉后胡乱干,东倒又西偏。
大利把人算,加四又加三。
过月不交钱,吷你祖和先。
天呀天!
从今对你盟誓愿,回去再不把杯端。
无事决不把场赶,收心不放印子钱。
若是把戒犯,死去猪狗衔!
劝世人,莫心偏,莫滥酒,莫发癫。
若能以我为证鉴,无灾无难乐平安。
差人见光明倒在哭,骂曰:“为你这案把我草鞋都穿烂两双,还要哭咧!今日再莫得头,我交付大老爷,活活把你打死!”此时正在吴豆腐门前,吴豆腐见骂得好笑,说道:“无缘无故那里去寻咧?这个人头就是神仙也寻不出!”差人曰:“你莫非知道他?”吴豆腐即刻收笑,自知失言,即说道:“我不过是这样说,那里知道!”差人即将吴豆腐锁起,到大树坡。在差人之意原是想财喜,令人与吴豆腐说,有四串钱便放。谁知他一毛不拔,说道:“他无故将我乱锁,看他拉我进县,未必大老爷是他儿子,一板子将我打做两节,我就肯信了。”
差人只得拉起交官。官问曰:“你知人头现在那里?”吴豆腐曰:“这是差人想我的方子,无故锁我,我不出钱,他就说我知道人头。”差人禀曰:“他说这个人头神仙也寻不出,小差问他,他笑而不答。大老爷揣情,他若不知,何故又笑?”官曰:“是哦,不用苦刑如何肯认!”即命人抬美人桩把他上起。吴豆腐汗流夹背。说道:“大老爷松刑,小民愿招。”即将那夜捡头之故说明。官命差押去启头,将士挖开,头下又有一尸,转身禀官,官即来验,是一锄毙命。官问吴豆腐,吴答以不知。官命用刑,吴又把晏屠夫撞着索钱打死之故说明。官曰:“狗奴,这样狠毒!既有人见,就该投团报案,何得复伤人命?以此看来,郭彦珍定是狗奴杀的!”吴豆腐曰:“大老爷冤枉了!人头实在灶内捡的,大老爷不信,到家去看就明白了。”官即到家,见房上果有一眼,锅底之眼有人头大,又看人头得有锅锋。官曰:“看这情形是吕光明丢的,因心忙手乱,忘其何所;被尔埋了,故寻不着。狗奴劈死晏屠夫,亦当抵命。”遂传郭父母认头领尸安埋。郭老以案未结不领,官命将头与身共埋一处。又命晏家领尸,保甲禀道:“晏孤身在此,并无亲人。”官叫团甲埋了,即带吴豆腐回县丢卡,详文上司,解去招审。吴豆腐见上司倒是原供,这吕光明口口称冤,将他发回本县。
此时前官脱任,新官乃是白良玉,四川梓潼县人,两榜进土出身,清廉有才。吕光明补纸诉冤,白公调卷,又看血衣,见血糊满,翻看里面,多处则浸,少处又无,不禁拍案叫曰:“冤哉!此人既是杀人,血该浸透,然何成甲不浸?定是绊尸跌地,染血沾衣。这又是何人杀的,叫我又那们办法咧?”想了一阵,即传房班到平安桥设厂。次日,来到平安娇,见保甲已备锄子等候。说:“不消开棺,既是杀的头首已得,还验啥子?”即问:“人在何处杀的?”保甲禀说:“在桥头土地庙前杀的。”官又看了一遍,回厂坐定,叫差人:“把土地拿来,本县要问。”众人大笑,说:“土地是泥塑的,如何问法?”都挤拢来看审土地。差人只得把庙门敲开,将土地抱至公案前放着。官曰:“胆大土地!你为上帝耳目,受下民香烟,奏善呈恶,赐福降殃,管辖一方,代护万姓,为甚有人在你面前杀人,头都割去了,你都不知吗?看是何人杀的,逃在何处,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差禀曰:“大老爷,土地不答话。”官大怒曰:“你有好大的官儿,本县面前都由你执傲不成吗?左右与爷掌嘴四十!”差人见说,嘎嘎而笑。官怒曰:“你这些狗奴!笑本县无才吗?与爷重责八十!”左右见官发怒,将差人打了八十,又将土地仰放,拿皮掌“吡吡吧吧”掌了四十。官曰:“本县在此为官,黄土要管三尺,你有好大的胆儿,敢与本县执傲?好好将凶手说出还则罢了,如其不然,定要把你打烂!”左右禀道:“他不开腔。”官连打几下戒方,站起说道:“这个土地实在犟性,再与爷重责八十!”左右拿皮掌在土地脸上一五一十的再打,方才打得二十,忽然一股旋风来到厂内,绕了几转向北而去。官问道:“这是甚么风?”一房书禀曰:“此时正是午刻,南风发动,此是正南风。”官命将土地送回庙去,随出一票,拨差二名,捉拿郑南风。差曰:“大老爷,这风是无形无影的,闻其声不见其形,如何捉法?”官曰:“尔等这些狗奴!吃皇爵禄,当报君恩,既充本县的差,就该听本县使唤,由你不去吗?限半月缴票!”丢下票来,上轿回衙。众人都说:“官好糊涂!风都捉得到吗!果是捉得到,我们大家都抓风去了!”差人拿起票,好不痛恨,又想道:“这是官见土地不言,故作此态,掩众人的耳目,好脱身回去的意思。”亦不放在心上。
过了半月,官问差曰:“前日命你们去捉郑南风,可曾拿到么?”差曰:“小差实未曾去。”官怒曰:“狗奴,焉敢怠慢公务!”即将差人打了一千,又限半月,再拿不到,定要装笼子。二差大骇,商量曰:“此地我们住不得了,大老爷这样残刻,我们到远方逃命罢了!”随制“莲花闹”,取两张老案长牌,到各处街坊打闹子,唱劝世文。一日来到五里滩,二差正在街上唱戒淫文,唱道:
孽海茫茫苦无边,看来淫恶非等闲。
也有为他把命短,也有为他受贫寒。
也有为他卖田产,也有为他坐禁监。
当富玉楼籍不见,当贵金榜把名迁。
绝嗣坟墓为此件,妓女祖宗把色贪。
鹿□拒奔为显宦,李登犯淫失状元。
席佳看相该饿饭,禁止谈闺把寿添。
唐卿出场把淫犯,父梦已中落孙山。
看来此债真难欠,欠了定要把债还。
远报儿孙落妓馆,近报妻女抱人眠。
人说嫖妓无过犯,依然还是恶滔天。
一则丧德把名玷,二则恶疾惹身边,三则儿孙把样捡,四则要使银子钱。
一朝死在阎罗殿,身抱铜柱骨焦残。
男子去把脚猪变,女变母猪去填还。
人生何不自打算,屈指不过片时欢。
前生修积今生短,祖宗福泽尽折完。
已犯不可去再犯,未犯急早把心栓。
我今劝人回头转,失落人身万劫难。
仁人君子且远看,早些施舍几文钱。
得了盘费好办案,恭喜掌柜进财源。
正唱之间,对面铺内一人说道:“你们求食就求食,何必乱说怎的:犯淫都有罪过,天地间那还有人?”二差曰:“怎说莫得罪过?,你看自古以来,那些贪淫的都遭了报应。”那人曰:“你在放屁!我出世以来,横行天下,遇色就贪,见女就嫖,我今还在人世,又未见报。你们这些亡八东西!跟我在此少说些空话!”二差曰:“我劝我的人,与啥相干?你听不得,许你莫听。”那人即时火冒,跳出柜台,扬拳便打。隔壁铺内一人忙来拉着,说道:“南风哥,他们是求食的人,何必见咎于他?”即在柜内拿几文钱,打发差去,拉起那人走了。差人心中忿怒,即问旁人:“那个人姓啥?如何这样凶恶?”旁人曰:“他姓郑,名南风,是上半年搬来的,在此卖出堂烟,江湖上开行一□。”二差商量曰:“大老爷叫我们捉郑南风,莫非就是他吗?我们何不拿他,同去缴票?”二差挨过午后,见南风正在铺内与人说话,上前拿链就锁。南风欲走,一差出刀将膀上几刀背。南风叫:“打抢人!”一些吆五喝六的弟兄上前欲打,差人说明情由,客长亦到,看票是实,喊住众人,由差拉去,二差回县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