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鉴道:“老世侄休得多疑,配这灵丹,曾经对天发咒,神明都知道的,明明是马宝,什么金鸡纳呢。况且汤头歌诀,我也算读得熟了,只有鸡肫皮,是入药的,并没什么金鸡纳。”冷竹江毕竟也是个读书人,有些书气,偏喜欢和人辩驳,一个字都要咬出汁浆来。当下接着唐金鉴这一说,便要显出自己的文明来,答道:“世伯看的是中国药书,这金鸡纳并不是动物,原是从植物里炼出来的。”说着打衣袋里掏出一瓶来,给唐金鉴看。唐金鉴见是上海华英大药房制的,便道:“这个药房的名字,便不通,那会有什么好药!中国书上只有英华两字,是常用的,怎样颠倒转来叫做华英呢?”冷竹江忍不住笑声,答道:“这华字是指中华大国,那英字是指英吉利国,先华后英,和那文法上,却没什么关系。”唐金鉴皱眉道:“英吉利三个字的国名,从没有见过经传,一定是个外洋的国名了。既然如此,老世侄,我还有一言奉劝,从古以来,只有用夏变夷的,没有用夷变夏的道理。这华英大药房的药,倘然是中华出的,可以治病,若是英吉利出的,就怕不妥。所以《春秋》上面,没一处不严那夷夏之防呀。我与令尊系道义之交,才肯说到这里呢。”冷竹江怕他恼羞成怒,便收住话头,封了席敬,送他出门。唐金鉴用手一捏,脸色斗变,怪他少了轿班的一块赏钱。仔细一想,这轿子原系冷府自备的,怪不得他,才把脸色转了过来,掏出三块洋钱,向桌上一放。冷竹江道:“这里家人等小侄自己赏罢,世伯不必客气。”唐金鉴道:“不是呢,这是昨天二百块里面的呀!我拿到大街上裕丰钱庄上兑的,据庄上的伙计说,洋钱不好,所以交还了老世侄,还望老世侄吩咐账房,以后遇着不好的洋钱,不准乱搀,免得坏了书香门第的声名。”冷竹江答应了一声是,告知账房,账房里接着洋钱一敲,说这三块都是好的为甚要换?况且洋钱上的印,也不是我家的,这就奇怪了。冷竹江仔细一看,却是三块龙洋,明白唐金鉴的用意。龙洋的市价,只换得九百七十文,比起英洋来,欠少了二十文,这位老世伯,难道是养在铜盆里的么?连这区区六十文铜钱,也值得撒个谎?亏他和我谈起开口也是道义之交,闭口也是道义之交,只准用夏变夷,不准用夷变夏,为什么用起洋钱来,却变成了一个反比例呢?想到这里,不免落下泪来,替中国读书人伤心一番。还是那同事做事爽快,换了三块英洋,送与唐先生道:“老先生,洋钱上是有印的呀?”唐金鉴也不觉得这话的轻重,接着去了。过了几天,冷镜微身体痊愈了,家丁拿进了一张名片,送与冷镜微。冷竹江瞧见名片上的字,就有些不愿意。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讲阴阳怕逢彭抹布,谈理学转荐魏书箱
却说冷竹江瞧见的名片,你道是哪里送来的?当下家丁递过的名片之后,站在一边禀道:“彭道三老爷,请俺家少爷吃午饭,只是送名片来的仆人,却是唐先生的孙少爷充当的,这事倒有点蹊跷。”冷竹江听到这个情节,知道是唐金鉴讨谢仪的圈套,吩咐家丁拿自己的名片,说俺家少爷身体还没结实,不能奉陪,彭老爷有甚要事,便请枉驾一谈。那唐金鉴的孙少爷,接着名片在手,脸上涨得飞红。被这家丁神头鬼脑的盯了好几眼,盯得那个孙少爷,抱头鼠窜的去了。不到半点钟,彭道三撑着一枝毛竹烟管,慢慢走来。刚到门首,便停住了脚步,向门上望了好一回,通了名片,由冷竹江迎了进去。原来这彭道三的生平,极讲求理学,只是一件,看铜钱是非常的郑重。
所以他的技艺也极多,太乙、奇门、六壬、文王课,件件都有些门径。遇着人家造起阴阳宅来,不管人家请不请,他都好好的开一个课单来,至少也要十干左右的谢仪,才肯罢休。人家因他是着名的绅棍,各事总不敢碍他,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彭三抹布。无论什么事情,经他过一过手,都要抹去几文的。
这番唐金鉴托他来讨谢仪,准他一个二八提篮,自然是上好的差使。他却故意的谈些闲文,向冷竹江道:“竹翁你的尊宅,是哪一位看的门相呢?今年这个门相,倒有些尴尬。”说着便用指甲细细的一抓,嘴里叽叽咕咕的念些什么歌诀,无非是青龙白虎,螣蛇玄武,以及青黄白黑等类的话头。念了好一阵,起身贺道:“照着这个门相,今年却是黑煞当头,亏的有几重文昌,在里面解救,这都是尊家世代书香,积下来的功德呀。
听说令世兄有些贵恙,是哪位先生看好的?”冷竹江道:“是唐世伯金鉴先生看好的。”彭道三道:“唐老金也有这般的造化么?真正是万把铭搭,搭住个五路财神了。本来今年正月十五的那天,书院里甄别的时候,我瞧见他提着笔砚,在大门口点名,觉得他的气色,就十分漂亮,脸上的寿斑,一块块的都是发的银灰色,阴隙纹的上面,新添出一粒芝麻大的红病来。我便在袖子里掐了一个梅花神数,断定他今年总有干金的进项。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