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下来的便掏出来一数,实指望是个七角零六文,数来数去,只余得五文。把衣襟上各处的袋子搜过了,又搜到扇袋里,眼镜壳子里,只是不见。银号里的伙计,见他张惶失措,问他什么失了。钱五花子高声应道:“失去了一个铜钱。”说罢,把满号的伙计都引笑了。钱五花子觉得不好意思,便闷闷的出来,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里掉落的。低着头只管向前直走,不提防走到茂源酒店门首,一个聚乐园的伙计,头上顶了几碗虾仁面,被钱五花子一碰。钱五花子的力气本来很大,碰翻了碗,把碗里的面条子,直冲到五六尺外面去,挂在一个客人的身上,把浑身的衣裳都糟踏了。那客人却是个包探,便喊了一红头,押到捕房去了。钱五花子的彩钱,已经存着银号,衣袋里只有公账里的十五块,尽数的给了包探,才放他出来。垂头丧气的到了栈房,已是三更向后,大家访问情由,他只是低着头不讲。忽见账房里领着一人进来,那人一见钱五花子,便上前扭住道:“你倒会躲呢?你押在巡捕房里,惹得我等了八九个钟头,拿我的碗还我呢。”亏着旁边的人扯开了,在公账里赔去一块钱。这里章魏两人,嘴是最尖的,一路进京,时常给他开玩笑。到了京城,找了个高升客栈住下。钱五花子早把平日做的课卷,集合了一万几千言,请那章木仁誊了一个本章,投进了通政司的衙门。通政司的堂官,打开一瞧,内中别样条呈,不过是书呆子的见识,有些酸气罢了。只有一条,是裁撤宦官以清内政。那堂官才看到这八个字,气得那手扑籁籁的颤,落在地板的一块浓痰上面,赶忙揩好,凑巧把章木仁的木字,揩去了一捺。便吩咐差官,把这上本章的九个人,骗到衙门里,拿着一张名片,连人和本章,送到一个当权的宦官家里。那宦官正从内务府出来,到上房里和他的妻妾闲谈,一见了这件事情,赶忙走到里边,运动了一个假上谕出来,交刑部审讯,临讯的那天,冷镜微看那刑部尚书,是他的一位世叔,名叫姬讷庵。这姬讷庵的家世很微,父亲是个牛经纪,姬讷庵幼年失父,雇在冷府做个伴读的书童,天姿很好,冷镜微的祖父,收他做个义儿,二十一岁,便点了一个传胪。那时冷镜微年方六岁,跟他祖父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姬讷庵得意之后,不免到山东走走,打个秋风,巡抚公邀请了许多绅宦,在衙门请酒。凑巧衙门有一幅对联,写得极好,下款是受业张国鼒谨书。
姬讷庵指着问巡抚公道:“这位张国鼒,是哪处人氏?把这鼒字读成一个才字。冷镜微不等他祖父开口,就扑嗤的一笑,引得满席的人,没一个不扑嗤的一笑。冷镜微慢慢讲道:“世叔这个该读兹字呢,《诗经》上有鼐鼎及鼒,《尔雅》上有圆掩上谓之鼒,难道世叔忘记么?”说得那姬讷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自在。散了筵席,仔细一想,好好场面,被这黄口小儿坍倒,自然引为生平之恨。这番见了本章上的名字,隔了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怀了,想起从前巡抚公的恩义,很想开脱于他。本来冷镜微的名字,因为别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写做第一,姬讷庵却从尾一个问起。一直问到第七个,都满口扯谎,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家误写的。那第七个就是开首创议的钱五花子,他的话更说得高妙了。他说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学,他父亲临终的时刻,曾经拿着一本书和一块图章,交给他的,说着便将那书呈上,却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录》,又拿出那块图章来却是位思轩之印五个篆字。姬讷庵见这两件东西,登时叫他站起,喊那第八个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姬讷庵勃然大怒,说道:“这斯休得要装聋作哑,喊你的名字,为什么假痴假呆的?”章木仁是贡生加的五品虚衔,便道:“职贡不叫做才仁,请大人仔细。”姬讷庵细细一瞧,把那本章掷下道:“这不是才字是什么?”冷镜微听到这句,忽然触起前十年的事来,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声,姬讷庵接着冷镜微一笑,斗然把前事也提上心来,面皮气得金黄色,拍着桌子,大喝一声道:“你这厮在法堂之上,胆敢侮慢官长,把本部堂嘲笑么?我且问你这本章是你的主笔不是?”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