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苹叫采绿立在门外,独自进房。生曰:“子何一去竟同黄鹤?”采苹坐在床边云:“自那晚别去,次日就要来回话。却才开门出来,被院君看见,险遭谴责。这几日不敢走动,适才闻知先生有恙,姊姊遣妾前来探望。先生是何贵恙?从何而起?”生曰:“蒙盈娘雅爱,心甚铭刻。我自那晚之后望你不来,心如膏火,忧煎成疾,动问前事如何?”采苹曰:“姊姊见诗,十分倾倒,妾提笺尾之言,他却低头无语。”生曰:“求采苹姊从中做美,倘能一面,当图厚谢!”采苹曰:“前蒙赐玖,尚未归璧,先生切勿言此,且待妾缓图。先生宜将息身子,夜深了,我回去罢!”生曰:“千万早赐回音,免悬望眼。”采苹应诺,与采绿转入房中。盈盈问:“是何病?”采苹吁云:“病根儿在他心上,问他也说不出来。”盈盈低徊良久,不复再问。
次晚,复遣采苹往候,采苹曰:“姊姊只差我去,添他个小不自在。石生只求姊姊垂一垂青眼,采苹便踹断了书房门槛,也不如姊姊走一遭儿。”盈盈作意曰:“我怎么好去?便依你说,也不能好了他的病!”采苹曰:“假如能好,姊姊肯去么?”盈盈无以应。
采苹复到书房,生欣然携入坐下。(采苹问):“先生贵体如何?”生曰:“自昨晚共话,且喜病魔退舍。不知相托之事可有佳音?”采苹曰:“妾屡将言语探他,虽然不应,亦无愠色。妾微窥其意,似非拒之太甚。但从来玉女金仙岂能一召即至?必图一晤,宜再以诗投之,这竹林中包一现慈悲妙相。”石生大喜曰:“听卿之言,贱恙如风卷残云,片时扫净。”遂作诗云:
深谷有佳人,相去刚咫尺。
诗情既已通,玉貌何终隔?
肠如流水段,思等太行积。
愿借金莲花,映我苔痕碧。
采苹曰:“情词剀切,见时必有喜音!”生曰:“果得相逢,皆卿之力,异日当图画凌烟以彰懋德。”
采苹持诗笑别回房。先言:“生病已愈。”盈盈色喜,即问:“手持何物?”采苹笑曰:“这又是他的拙句,带便一时带来,生怕姊姊见责。”盈盈接来看毕云:“这生耐烦,又来缠扰!”采苹良久曰:“依我看来,若非深恶痛绝,缠扰终无了期。”盈盈色阻。采苹曰:“但是这幽谷穷岩才人绝迹,幸天遣生来到我家,相去只间花隔竹。姊姊既爱其才,何如一践前言,使他也见姊姊怜才真切!”盈盈俯首曰:“言虽如此,倘风声漏泄,泾渭何辨?”采苹曰:“除却中天月,还有谁知?”盈盈色解。晨起亦题一笺诗,令采苹持送。
采苹见诗,欣然送至书房。见门尚未开,从窗隙中弹入,即便回身。生起开窗,见诗云:
彩笔如椽鼎可扛,探闺一见已心降。
今宵拟共嫦娥约,同载冰轮到碧窗。
看毕,如纶音降自九重,欣喜欲狂。时晓日方起,生向日祝曰:“安得移天手旋转东西,你便从此而落!”
捱至亭午,觉此日倍长,量着阶前日影,百般难得移动。又将铜瓶内换上鲜花,笔中头拔去髡管,收拾得砚几清妍,签轴齐整,意料金钗客今夜稳来,好备清赏。盼到夕阳已落,檠火初红,心内愈加急切。又虑散人到斋,只得在房中坐待。等到初更将尽,寂寂园亭并不见些影儿动,但听得园中飒然一响,便喜得心上陡然一惊,悄然行到角门外侧耳静听,平日犹闻笑语,是夜声息俱无。起望庭内,见窗扉俱阖,寂若无人,一庭明月浸着几个花盆。有个小小花猫睡在墙角边绿瓷墩上。石生大异,回到房中取诗细看,自谓无差,又疑:“难道是采苹戏弄?取前日诗题对看,字迹又皆出于一手。坐待片刻,复到墙角窥探,依旧悄然,真弄得垂首丧气。又倚着湖山呆呆坐了半晌,神情昏倦,不觉蒙眬睡去。
时将夜半,采苹轻轻启户,行出门来,见生倚石而睡,风露满身,叹云:“好一痴情种子,又堪怜又可笑!”抚之醒曰:“痴儿,何自苦若此!”生惊觉云:“你来了,真教人望得眼倦。姊姊在那里?”采苹笑曰:“在你心儿上!梦儿里!”生曰:“好姊姊,休得奚落,怎么还不见出来?采苹曰:“又不是烽火征兵,这时节他还肯出来?”生曰:“我也疑早上之诗又是前番话柄,姊姊言而无信,赚杀人也!”采苹曰:“不要错怪人。偶值院君抱病,他在房中侍寝,不得出来。我怕你呆等,特来回你一声,今晚是不能践约了。”生曰:“我却不信,这害病的不前不后,偏偏害在今夜?”采苹曰:“不来由他,不信由你,我既受托,无非尽心而已。”
言毕欲行,生搂住曰:“闺门权柄往往操之汝辈,你也难推干净!姊姊不来,休辜了今宵风月,屈你到房中一叙。”采苹曰:“你是我本房取中的,那里有门生调戏老师之理?这却断难从命,快些放手!”生强之曰:“如此见弃,子心何安?”采苹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生笑而释之,采苹负惭而去。”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