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办法也好,只是这样大规模,可惜限定上海一隅,内地沾不着利益。兄弟的意思,想仿着慕翁这样办法,到杭州去办一个职工学堂,学生并不能多收,只收四五十个学生,开开风气罢了。”慕蠡未及答言,浩三道:“这是正当办法。如今学堂开的不少,穷苦的人家,进不来学堂,子弟没处读书,指望教育普及,哪里办得到呢?兄弟也有这个意思,多开半日学堂,好叫人家荒不了本业。成翁想升职工学堂,更是一举两得。还要请教这学堂怎样办呢?”成甫道:“兄弟办这学堂,经费不足,只拣粗浅的科学及初级的国文历史教授,是一初等小学堂模范。课本却比初等小学多些。为什么呢?这是预备工界人来学的。年岁在十五以上为合格,教员只请三人,课程只早半日,下半日须做工。做工分五类:一是竹工,专做竹器,粗的箩筛等类,细的翻簧等类。一是本工,专做木器,粗的寻常木器,细的洋式木器。一是漆工,东洋的漆器何等精巧,贩到我们中国,都获利很厚。大凡合用的东西,不问大小,都能赚钱。然而大件的货色,人家赚了钱去,我们大众惊心动目,都觉得膏血被人吸去,要想个抵制之法。至于小件的东西,人都忽略,只道这点儿值不了多少钱,随它销售去吧。谁知件儿虽小,它却销售极广,又便宜,又讨巧、人人都爱,个个要买,不知不觉,把利益尽都让给人家沾去,岂不可怕!中国是没统计的,到底进口货,那样销的旺,商界里的人未必都能知道。现在虽有些人想创办新制造,抵制外国货;却都是大商富翁,这些细微曲折之处,他们没工夫算计,只好让给我们来办。要知道工商两界,没什么难懂的秘诀,只消猜得透人家心理。外洋知道我们惯用的东西,他却仿着我们做法,变换了种种式样,来诱我们购买。他又知道我们只贪便宜,他就核算着成本轻的,多中取利。绫罗绸绢,那一样不是仿中法织的。颜色花纹,几乎驾于中国之上,价钱却便宜了一半还不止,难怪其畅销的了。我们想做洋庄的买卖,除了丝、茶、绸、皮、羊毛、草边等类,还没销过什么熟货,赚人家的钱,很觉万难。且研究我们中国人的心理,叫人家都买本国的货,这就是塞漏卮的第一个妙法。但是我们的力量,办不来机器,制不出各货,先从手工做起,慢慢扩充便了。
第三却是罐头食物,这注买卖,却甚通行,又极易做;蔬果鱼肉,都好装罐。将来铁路通了,这买卖还要兴旺哩。现在山洋的学界商界里的人,比从前不知多了几十倍。多有饮食不惯,思量些乡味吃,哪里办得到呢?我想罐头食物里面,只广东的荔枝、兰花菇、波罗蜜、洋桃最多,其余山东的肥桃,松江的蒪菜、鲈鱼,塘栖的枇杷,常州的马山杨梅,绍兴的冬笋,四川的冬菜,天津的鸦儿梨,深州的桃子,没一件不好装罐头的。甚至初春的嫩笋,夏初的蚕豆、茄子、豆荚、白菜、黄芽菜,看来都不值钱,久客异国的人,尝着这些香味,哪有不馋涎欲滴,宁出重价买的么?所以这买卖,大可做得,只要配置得好,自然购者纷来。第四是洋烛。洋烛的销场,不用说是极广的了。像这样容易造的东西,我们不能自造,还用人家的,岂不可笑可叹!现在我们打算仿造,但是造洋烛须用石灰、牛油。石灰是容易办,牛油却不易办。为什么呢?内地宰牛的少,官府又禁屠宰,牛油缺乏难收,不得不采办料子,倒要费些本钱哩!”
浩三、慕蠡听他一番说法,津津有味,都十分钦佩。成甫又道:“富商的经营,办机器,开厂房,都是绝大的事业;财源所聚,关系国本,富商多,国家自宫。古人有句话,叫做‘藏富于民,’早见到民富自然国富。只可怪古人既然重民富,为何抑末那等厉害?周法始行征商,汉制更是贱商,究竟是甚意思,二位高明,该有一番说法。”浩三道:“中国地居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域,土地实在肥美,因此习惯做了个重农的国度;又从古至今,不喜交通,除了汉武帝、唐太宗、元世祖三位雄主,还喜东征西讨,至如所称仁君圣主,总之不喜用兵,只须保守自己的国度,又都怕农民没饭吃,以致辍耕太息,造成许多乱象,所以重农抑商,是古来不二法门。如今才悟出商人关系的大,工人关系的更大。但是悔之已晚,早落后尘,赶紧振作一番,还救得转哩。”成甫道:“兄弟的意思,商人关系虽重,却不能替许多同胞,个个谋他的生计;生计还是要自己谋的。只是商人能够提倡扶持,也是正当的义务。现在除了学界人知道外面的世局,以外就只商界里的人,开通的多。农工两界,十分闭塞。农民呢,只知种他的田,合商界没甚交涉;工界却合商界直接交涉哩。我想二位负了这样的大才,又有资本,为何不提倡一番?”慕蠡道:“兄弟也极愿提倡,只是想不出个法儿。成翁有何见教,做得到的,兄弟决不推诿。”成甫道:“兄弟有两种办法,都能开通工界的人,鼓舞工界的人,叫他们艺业发达。”
慕蠡便请教他那两种办法。成甫道:“第一是开工品陈列所。外国的工艺,有政府提倡;我国政府,虽说近时也有提倡工艺意思,但是未见实行,须先从商界提倡起。这个工品陈列所,就开在上海,一面登报告白,不论甚么手工美术,只要做成一种器物,经本所评定价值,就陈列在这所内,听人批买。这么办法,随他内地壅滞的工品,都能畅销。工人见自己手造的器物,都有利益,自然会做工的格外加工做活,不会做工的,见工业里面的人,也会发财,大家情愿做工,不想别的主意了。第二是工业负贩团。我在东洋,就见他们的负贩团十分发达,穷人靠此吃饭的,实在不少。现回中国,谁知上海也很有日本人的东来负贩团。他们以为中国是个病夫国,别的不须贩去,只消多运些药去医他们的病。浅田饴、日月水、胃活、中将汤,贴满了招子不算外,却有他们男的女的,拎着个皮包,在茶坊里,酒肆里,饭馆里,涎着脸兜主顾,连城里都会去。遇着城隍奶奶生日,或是出会,热闹的时节,他们便来了。神色却极谦和,不露出他们是强国国民的神气来。我们被他们兜揽得不好意思,哪怕没病的人,也要买几张头痛膏,回去给老婆贴。看得稀不要紧的生意,他们却衣男食女,都靠着这上面哩。我又佩服他们耐苦,三五十个人,聚在一处,赁两三幢房子,摊地铺睡觉。一早起来,拎着皮包上街,饭食不消说是清苦的了。大日头里,大雨里,拚着晒去淋去,这是何苦来?只不过挣一碗饭吃。我见人家照片,照着一个上海小滑头,穿着一身极时髦的衣服,左手托着一碗饭,右手捏着一双筷子,迷齐着眼睛,侧着脸儿,像似望着别人笑,显出自己顶尖的滑利,骗得到一碗饭来吃。
第6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