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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是晚一夜没睡,左思右想,别无生路,还是去找吴筱渔,问他借这么二三千块钱开销开销,然后好在上海滩上做人。主意打定,次日起一个绝早,趁着要债的没来,偷偷走到六马路,弯过宝善街。只听得有人说道:“粪太太来了!”步青举眼细瞧:只见一个妇人,蓬头散发,身上穿件灰鼠皮袄,月白湖绉面子。一双小脚,上面罩着黑湖绉的裤子。包车夫推着她过去,众人视线为之一集。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专利无妨营贱业捐官原只为荣身
却说汪步青走到宝善街,听人传说,粪太太来了,十分诧异,忖道:“太太也多,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粪太太的。”
慢言汪步青诧异。且说这粪太太姓包,嫁的丈夫姓阿,是个种庄稼的出身。名唤大利。那时英、法诸国,初到上海来开码头,人烟稠密,只是一桩极不妥当的事,那大家小户出的粪,竟没摆布。当下便出了许多晓谕各乡的告示,召募乡人,到租界来担粪。不但溏干各色,上好粪料,情愿奉送,而且还要重重的给那担粪人一注赏钱。阿大利时来运来,首先挑着粪担,到租界出粪。外国人见他为人诚实,就派他做了个粪头,叫他到各乡招人来挑粪。包氏既嫁了过来,夫妻两口儿,倒也十分恩爱。包氏劝丈夫道:“你有这条好路,为什么让人去做?我们何不开他一个粪厂,专门收粪,贩给乡下,不是大大的利息么?”大利道:“粪厂如何开法?”包氏道:“你去租他一个厂篷,打他几十个粪桶,雇人挑来。他们得的酒钱,我们提三成,作为开销之用,其余粪价,赚下来的,都是我们的好处。”大利大喜,于是竭力经营,果然把这粪厂开起来。包氏天天起早,到厂去查考那些粪担。自此赚的钱,一天多似一天。始而小康;继而大富。大利买田买房子不算外,又捐了一个同知衔的候选知县,都是靠着粪上得来的。包氏做了太太,却不肯忘本,每天清早,仍到厂验收粪担。凡遇乡绅酬应,请到大利,大利总说是务农出身,最犯恶人提起他收粪的事。有人故意呕着他顽,叫他什么粪大老爷,他便着急,送这人一块洋钱,求他下次不要再叫。后来知道他脾气的,趁便敲竹杠,问他借钱;不借,便说要替他登报宣扬。大利急了,托中间人说法,送了几十块钱,方才了事。
同时一位花儿匠,也因会种花,把自己的田,通都种花。谁知上海的花,却很值钱,上品的都要卖到几十个钱一朵。这花儿匠姓王名香大,有五个儿子:大的十六岁;次的十五岁。他自己种花,叫儿子提篮去卖。起初不过略沾微利,后来索性在租界上,开了一个花厂。各处弄子里卖花的,都来贩他的花。买卖兴旺起来了,连年发财,就捐了个三品衔的候选道。家里造了一座花园,取名趣园。落成的一天,请了许多绅士赏园吃酒。阿大利也在绅士之列,所以也请了来。
原来香大虽说做了道台,却不知道道台的体统,从没在官场中应酬过的。大利既是知县,更不知道做知具的规矩。这日大会,都有些正途、捐班、署过事、补过缺的人在里面,大利慌慌张张的走了来,见着人就是请安,口称大人。有几位道府职衔的,见他戴的水晶顶子,知是同通州县等类,倒也居之不疑;有几位知县班,见他请安,自然回安。听他口称大人,连说:“不敢!我们是平行。”大利也不知道什么叫“平行”,撇着蓝青官话道:“都是卑职的上司,应该这样称呼的。”一会儿主人出来。他两人平时并不认得,见主人戴的顶子一般是蓝的,而且透亮,知道官职不小,连忙爬下地去磕头。香大还礼不迭。两下都是粗人,身体来得笨重,不知怎样,大利的头,套在香大朝珠里;香大的手,又叉在大利朝珠里,二人同时起身,用力过猛,两挂朝珠,一齐迸断,散了满地。家人赶忙上前捡拾。谁知大利的朝珠,是沉香的;香大的朝珠,是奇楠香的。不但颜色相仿,而且大小一般,家人那里辨得出,各把珠子的数目捡齐了,给主人过目。香大倒识货,骂道:“混帐东西!你捡错了。这里头一大半不是我的!”大利也坐在那里动气,骂家人道:“我是一百廿两银子买的沉香朝珠。你捡来的是什么木头做的,夹杂了许多!”到底还是香大细心,对着大利拱拱手,道:“吾兄不须动怒,这些粗人,那里知道!好歹我们把两串朝珠,聚拢来细看吧。”大利应了几声是,道:“大人说的不错,卑职也是这个主意。”于是二人凑在一处捡那朝珠。捡了半天,总算分清,只有两粒颜色香味,都差不多。香大说:“这粒是兄弟的。”大利说:“那粒是大人的,这粒是卑职的。”争论半天。大利始终不敢合香大驳回,只得胡乱认下了。在旁观看的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香大要夸示他的园林的好处,就请众人去看花看树。大利见花树旁边,埋着一缸粪清,在那里流连品题道:“众位大人,不要看轻了这一缸粪,全亏它,才能栽出这些花树来。”众人也不理他,掩鼻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