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广雅相国叙历内外数十年，舍高阳李相国（鸿藻）外，孤立无助，而最有憾于翁叔平相国（同钵），尝有《抱冰堂弟子记》百余则，中言之颇详。己酉自定诗集，于《送同年翁仲渊殿撰从尊甫药房先生出塞》诗，自注诗后云：“药房先生在诏狱时，余两次入狱省视之，录此诗以见余与翁氏分谊不浅。后来叔平相国一意倾陷，仅免于死，不亚奇章之于赞皇。此等孽缘，不可解也。”其《过张绳庵宅》四绝句末首云：“什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首句谓幼樵获谴后二十年不起用，次句言皆叔平阻之。幼樵，后所喜；叔平，帝党也。后二句用赞皇示梦事，则以令狐绚譬叔平，绉亦牛党，陷德裕至死者也。德裕既殁，见梦令狐绚曰：“公幸哀我，使得归葬。”绚语其子滴，漓曰：“执政皆其憾可乎？”既夕又梦，绚惧曰：“卫公精爽可畏，不言祸将及。”白于帝，得以丧还。其实幼樵卒时，叔平亦早已罢斥。广雅尚不能忘情，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又《读盛伯希集》云：“密国文词冠北燕，西亭博雅万珠船。不知有意还无意，遗稿曾无奏一篇。”当时朝官略分南北两派，稍前一辈，若广雅、幼樵诸人，高阳主之；稍后一辈，若伯熙、可庄诸人，常熟主之。此诗指伯熙一摺，推翻军机，朝局一变也。又《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云：“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此首为广雅绝笔之诗，因与摄政王载澧争亲贵典兵，各要政不听，椎心呕血，一病至死。遗疏有“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凛古人不戢自焚之戒”云云，天下诵而悲之。
二、广雅相国见诗体稍近僻涩者，则归诸西江派，实不十分当意者也。苏堪序伯严诗，言“往有钜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钜公，广雅也。其于伯严、子培及门人袁爽秋，皆在所不解之列，故于《送子培赴欧美两洲》则云：“君诗宗派西江传，君学包罗北徼编。”《过芜湖吊袁沤薄》则云：“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奇是雅音。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不喜江西派，即不满双井，特本渔洋说：“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极尊之，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云云。故阳不贬双井，而斥江西为魔派，实则江西派岂能外双井，双井岂能高过子美、雄过子美，而自辟门庭哉？渔洋未用功于杜，故不知杜，不喜杜，亦并不知黄，乃为是言。广雅少工应试之作，长治官文书，最长于奏疏，旁皇周匝，无一罅隙，而时参活着。故一切文字，力求典雅，而不尚高古奇崛。典故切，雅故清。其《摩围阁诗》有云“黄诗多槎牙，吐语无平直。三反信难晓，读之鲠胸臆。如佩玉琼琚，舍车行荆棘。又如佳茶Η，可啜不可食。子瞻与齐名，坦荡殊雕饰。枉受党人祸，无通但有塞。差幸身后昌，德寿摹妙墨”云云。故余近叙友人诗，言大人先生之性情喜广易而恶艰深，于山谷且然，况于东野、后山之伦乎？东坡之贬东野，渔洋之抑柳州，皆此例也。广雅于伯严诗尤多不解，有《九日从抱冰宫保至洪山实通寺饯送梁节庵兵备》云：“啸歌亭馆登临地，今日都成隔世寻。半壑松篁藏梵籁，十年心迹比秋阴。飘髯自冷山川气，伤足宁为却曲吟。作健逢辰领元老，下窥城郭万鸦沈。”此在伯严最为清切之作，广雅不解其第七句，疑元老不宜见领于人。伯严告余云。
三、广雅诗之最清切者，如《焦山观实竹坡侍郎留带》第三首云：“故人宿草已三秋，江汉孤臣亦白头。我有倾河注海泪，顽山无语送寒流。”第三句用陆放翁《祭朱子文》语，放翁语又本《世说》也。《拜宝竹坡墓二首》云：“翰苑犹传四谏风，至尊能纳相能容。枫林留得愁吟老，长乐疏星独听钟。”“子政忠言日月光，清贫独少化金方。市楼一盏良乡酒，那得鱼头共此觞？（自注：君贫甚，官侍郎时，余尝凌晨访之，惟新熟良乡酒一罂，与余对饮，更无鲑菜，咸斋一碟而已。用鲁宗道事。”）公与竹坡先生交情甚笃，故情文兼至若此。《悲怀》云：“霜筠雪竹锺山老，洒涕空吟一日归。”用荆公《悼亡》诗语。《挽彭刚直》云：“天降江神尊，气吞海若倍。”用清河公及东坡咏钱武肃事，用事精切，皆可方驾坡公、亭林者。《登采石矶》云：“艰难温峤东征地，慷慨虞公北拒时。衣带一江今涸尽，祠堂诸将竟何之？众宾同洒神州泪，尊酒重哦夜泊诗。霜鬓当风忘却冷，危阑烟柳夕阳迟。（自注：矶上有太白楼，彭刚直、杨勇惩祠。”）尝评公诗，古体财力雄富，今体士马精研。古体如《铜鼓歌》、《送莫子偲游赵州》、《送王壬秋归湘潭》、《九日慈仁寺毗卢阁登高》、《秋兴》、《忆蜀游诗》、《嘉州酒歌》、《登牛首山望终南曲江樊川辋川作歌》、《花之寺看海棠》、《戒坛松歌》、《湖北提学官署草木诗》、《忆岭南草木诗》、《金陵游览诗》、《慈仁寺双松犹存往观有作》，皆集中之工者。近体则已录诸首外，如《人日游草堂寺》、《送吴秋衣往西川为道士》、《挽吴子珍》、《济南杂诗》、《题许海秋母山水画卷》、《此日足可惜绝句》、《九日登天宁寺楼》、《武备学堂绝句》。诸作有安阳、半山、石湖之胜。此论曾刊印《师友诗录》中，公薨前数月，特取阅之。
四、公初识余，以林赞虞侍郎由御史出守昭通，道过武昌谒公，见赞虞扇头有余赠行三绝句，至为激赏，心识之。后数年招至武昌，遂留幕府，曾呈诗有云：“一卧忽惊天醉甚，万牛欲挽陆沈艰。上游形胜看如昨，要拱中原控百蛮。”是岁列强强借胶澳各处，时事日棘，惟赖公为刘弘、陶侃，不敢妄以谀词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