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海宁县郭外,瓦窑垷头村幅里,有个郭子才,世习农庄,从来温饱。十八岁娶了妻房顾氏,两个极其恩爱。到次年生个女儿,唤做喜妹。隔两年又生个儿子,叫名观保,到得三岁上,那郭子才得病早亡。可怜那子才娘子顾氏,刚刚才得念四岁,颇有几分颜色。如此青春,忽然丧偶,怎的排遣得来,怎的打熬得过!有词为证: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知肠已无。
那知顾氏颜如桃李,心同金石。他看了六岁女儿、四岁儿子,一气回覆肚肠。旁人看来,青春寡妇,未免凄风引怨,夜月伤怀,自然寡字儿到不得头的。当他不得百般解叹,一眼看了儿子,巴不得用气吹他大来。日过一日,光阴似箭,不觉女儿喜妹年已十七岁矣,尚未适人。忽有邻人李爱为喜妹作伐,就是李爱的侄儿李玉吾。在临平镇上开酒米店的。顾氏一应承,也就体体面面的嫁了出门。李玉吾用得十六两银子,讨了一个有礼度的女子,又得浅浅百金的陪嫁。玉吾因此四时八节,满盘满盒的来孝顺顾氏。只是顾氏这个儿子观保,自小油花刻薄。在孩子伙里,随着取笑耍子,毕竟要打骂过人,他才笑嘻嘻散场。若是讨不得些便宜,便哭啼啼缠帐不歇。那顾氏看此惫赖光景,也几番着实教训,他就放刁撒泼。顾氏转一念头,未免道只得一点骨血,可怜幼小丧父,又耐烦了。正叫做:
婉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
那观保六岁上学,读到十五岁,丢了书包。庞儿且是生得标致,便有一班不长进的,花哄搂他,请他吃酒吃食,送他汗巾香袋。观保着过几遭道儿,就不在心上,倒也是个滥少。他做这张肉夜壶不着,逢人便好,弄得自已屋里就是雌狗起的一般。顾氏晓得不是好事,又因他游荡惯了,一时不能急切教训。想想道:“罢了,不如寻个娘子与他,拘管他的身子。”仍请了女婿叔子李爱过来道:“我女儿侥幸,多谢阿爹做媒,配了令侄。今我这个小儿,尚未成器。央恳阿爹,再寻个门当户对有力量的丈人。照管得我儿子成人,使老身终身有靠,亦是阿爹莫大阴功。”李爱接说道:“做媒极是难事,只因前日阿姆的姑娘自小敦厚,我侄儿少年老成。这段姻缘想来没有差池,果然一缘一会。今承阿姆问起,在下倒有个小女,今年十六岁,人物只中,妆奁没有。只是自幼孝弟,天性生成。一文不要,送与阿姆做个媳妇,只当女儿罢了。”顾氏听了,欢喜之极。原来李爱女儿唤做顺姐,顾氏日常相见的,果然人品举止却也端正。顾氏就复行了一个敛衽道:“多谢阿爹不弃,亲上加亲。但不才小儿,切望提携。后朝却是上好吉日,寸丝为定。”李爱应允出门。一路想道:“这顾氏寡居,真是冰清玉洁。况我女儿大了,又没娘管他,这湿布衫早脱一日也好。”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况复桃夭正及时。次日,顾氏打发观保去接了女婿李玉吾,就央他作伐,办了聘礼,送到叔子李爱家中。大家爰亲做亲,欢天喜地。李爱回了庚帖,拣定八月十五日成亲。
原来那李爱是个海宁县外郎,为人忠厚有余,也务农桑,家道也是好过。五十多岁上断弦,倒靠顺姐能事,照料得来,遂不续娶。这日受了顾氏之聘,欢欢喜喜,随即置办些要紧物件。到了吉期,顾氏打点花船鼓乐,迎取媳妇,好不风光。邻居亲戚,个个赞叹说:“这顾氏念四岁丧夫,守节到今,婚男嫁女,有礼有文,真也算做女中豪杰。”那观保成亲之后,看了顺姐娇姿美貌,十分恩爱,自不必说。顺姐性格且是温雅,在丈夫面上百依百随。又能知高识低,穿的吃的只拣好的孝顺顾氏。顾氏讨了这个贤慧媳妇,自道:“不枉我孤孀半世,女儿儿子守到成房结果。”心中暗暗喜欢。怎奈观保人大志大,另换一班勾神,勾到赌场上
去宰宰儿起来。那观保聪明,般般去着脚耍子,当不得赌博行中万千弊窦,铜钱银子那里有得输与雏儿酒头。观保将顺姐的妆奁运将出去,不上半年,送个罄尽。可怜顺姐只是瞒着顾氏,屡屡向丈夫噙着眼泪的苦谏。未免絮聒几声,连妻子的恩情翻成怨恨。看看弄得毛手毛脚,随着铜锡器皿都走动了,顺姐才敢哭诉于顾氏。顾氏把顺姐埋怨道:“怎的倒瞒着我,只管随他,怎么过得生世?”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