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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见后帘涌出七八个拳头大、胳膊粗的妇人,鬓发乱揪,衣巾乱扯,巴掌栗爆,那里还有工夫计得个数。可怜一煞时间,那玉峰脸上打得个深紫罩天青,眼睛鼻头都没处寻了。玉峰知是递春的恶取笑,只是磕头。那郭奶奶又来劝道:“武奶奶罢了,他是威风惯的,假如拙夫卑弱,也是朝廷命官,他与前任周官儿饮酒,把拙夫百般欺侮。今日磕个头儿,我替你还消受不起哩!”武奶奶道:“晓得,天色将夜,打一个雨打灰堆散场罢。”那众妇人一齐乱打,除出舌头,从新密密的又排下一顿。夫人喝道:“饶这囚攘的罢!”玉峰磕头谢饶,扒出衙门,挣进轿子,只得一气了。抬到家中,扶出坐着。轿上对家里说:“相公在郭老爷衙内看病,不知怎么打将拢来,吃些薄亏哩?”掌灯一照,惊得合家魂飞魄散。问他原故,只摇摇头儿,连把红花酒灌上几碗,和衣睡了。次日浑身火烧,疼痛绑紧,说道:“快封十两银子,去谢飞泉师太,就接他来,不可说我被人打得这般模样。”正叫做:
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那飞泉长老,接封在手,上写“谢敬”。就问申家人道:“你家老爹的脚,竟不跷了么?”那人道:“照旧的。今日请师太就去,还有话说。”长老又喜又疑道:“如何倒有体面起来,莫必这只脚又有些长短。”只得收了银子,竟到申家。道请师太上楼,上楼看了这打坏的人没头没面,竟认不出。看完脉息,问申家人道:“玉峰老爹在那里,此位是谁?”回覆道:“此就是家老爹,被人算计。”长老吃惊道:“原来就是玉峰,多谢厚赐了。”玉峰含含糊糊道:“师太,不好了,莫念前情!”长老道:“岂有此理,但这重伤都在上三关,必是被伤之时心闷郁而羞愤,不曾高声出得两叫喊。今要护心散毒,活血消淤,面上却要敷药。我又要先断过,谢是不敢指望,尊颜却要变做紫膛砂饼色。”玉峰道:“只要性命,颜色不拘。”长老道:“先有丸药一包,煎药两帖,可先吃下,敷药还要特制送来。”作别去了。
那飞泉到庵,想道:这个轻薄小人,原来又有今日。不去害他性命,只弄得他又跷又丑,装不成憨罢了。忙忙捣鬼端正,用桐油调和,叫人送去。说要满面厚厚敷涂,燥了再加。玉峰依言,又吃又敷,也便日日松些。那知飞泉带医带耍。正叫做:
无秃不毒,无毒不秃。
却说歪庭柱晓得武奶奶打得玉峰半死,知县必是恼他,忙与铁壳蜒蚰商量道:“何不打个落水狗,送这跷奴上路”。铁壳蜒蚰道:“略消停着,他这一顿打,有两日挣扎哩。”只见过了半月,玉峰慢慢挣起,脸上肿消,蜕剥出来,却似个冰裂紫砂盆。原来那和尚敷药是大红风仙花、五倍子、斑猫一齐捣烂的。那斑猫搽上把肿肉进裂,拔呼毒血,凤仙花生肌,却被那五倍子把这大红颜色随着斑猫裂路咬涩定了,变得这脸有纹有采。又是桐油渗透,面皮越发粗糙。玉峰讨镜一照,流下泪来道:“这副嘴脸,不成局面了。”千方百计三造刷洗,胰子肥皂打磨一番。又用玉容膏搽上,取镜又照,依旧斑斑驳驳,气得玉峰哭不得、笑不得。又懊悔道:“早知十两头不送这秃驴也罢。”道犹未了,只见四个人来,拱拱手道:“玉峰相公,几时不见,怎么这样老苍了?”玉峰道:“请坐,学生一言难尽。”那四人道:“借一步讲话。”玉峰逊到里边。两人先开道:“敝县有张呈子,却有老爹尊讳。”玉峰一惊,想到时运晦气,雪上加霜。道:“罢,罢,借牌面看看。”上是:
假官窝盗事:内有医棍申尹,假充御院招牌,将积盗莫有窝匿赃,云云。
原呈盖三思玉峰看来呆了。又那两个接上道:“小弟亦来奉请的,有张府里批下的状子,老丈是被告头名。”牌上写着:连杀二命事:内有杀人,只用三指,药箱都是砒霜,乞正典刑,地方除害,云云。
这玉峰一唬不小,道莫必又是原告陆元那个火种。忙忙打点东道,小心调停。送他差使铜钱,只是争多嫌少。玉峰道:“这不算甚么,还要到县诉状,再来了落。”四个方才住嘴,谢也不谢去了。玉峰想道:窝盗人命,身家所系,怎么辩得清的。一向有个表叔在嘉善城中,不如且去避避。对妻子说知,寻得数两盘缠,往嘉善去寻表叔。表叔叫做钱近山,是小经纪生意。见玉峰四十多岁,脸上七拼八凑,完全变了形状。问道:“如何这般?”玉峰细述。近山知他屡屡生事,现有官司。过得两日,想他在前兴头,一些没得孝顺,如今有事,却来躲避。又恐讼事连累,遂对玉峰道:“我住城中恐不隐看,于你不便。有个生药铺子与我熟识,你晓得药性,他又住在乡间,正好避迹。只是原旧气性,一些放不出来,千万要依头顺脑,还须得改个姓儿。”玉蜂道:“我去,我去,随他要我做甚。”又想道:“罢,罢,脚弄跷了,脸又呆不去了,今又为事缩头躲脚,不若撂头去尾,改申姓田。”两个同到林敬华店里,钱近山把上次事说与敬华,敬华慨然收了。道:“没甚的做,正少一个驮箱的。一日不多人家,到有活钱,空了与我磨磨药儿。”可怜玉峰只得一一应承,立了雇工文契,写定三两六钱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