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生,惟有一时气涌最难平静。气之决裂,结成多少生死冤家。古今以来,那有尽头。我劝人在气头上,略略转想,一概横逆之加,都可耐得。古人说得好,百忍胸中有太和。又有那认真客气的,便遇些少沙涩,也象硫磺发焠,爆跳如雷,只图个一刻燥脾而已,遑恤小忿酿成大祸。若是旁人善于救正,缓缓比喻,借譬开销,或者也能挽回少许。
若用真正道理,真正情义,危言正色,极力阻拦,怒气方冲的时候,不以为迂腐,则以为压他,非惟不能劝化,反成火上添油。若到手下奴仆而上,直是一句骂死,一下打杀,方才畅快。更可恨者,帮闲篾片在旁,还说打得该,骂得好。及至打出祸来,趁势腾挪,于中取利。却不道人命关天,身家干系。专一使气的老先生,也须虑其一二。俗语说得好:“酒醉打死人,醒来悔不得。”小可又有《莫须气》在此:
气,气,气,你气我不气。当气而不气,世事如儿戏。
打我不是真,杀我头生蒂。莫须气,莫须气,且看当场演甚戏。
虽然偶以些小事,至于驮刀弄杖,直到人命结煞,又是夙孽前冤,躲避不去了。小子久客楚中,眼见一节奇事,冤债相偿,却象迅雷,令人不及掩耳。不上六年,冤冤辄尽,事可寒心。正叫做:
有冤必偿,无施不报。
既如此说,难道恶人作恶,毕竟没个自新之路了?非也。恶有几等恶,若到人命田地,这可是儿戏当耍的!却说唐朝贞元年间,有李生者,家住河朔,少年轻薄,好侠任气,年二十余,椎埋胠箧之事不则一遭了。后方折节读书,累官至深州录参军。晓谙吏情,精明公干,风仪谈笑,事事出人,太守雅重之。时王武俊帅成德军,恃功凌物,郡守咸患之。尝遣其子士真巡属郡,至深州。太守曲礼士真,选声开宴。以李参军雅擅谈吐,差快人意,属其侍席。士真坐定,一目李生,色甚不平,少顷间,士真愈怒,喑哑叱咤,无复主宾杯酒之意。太守惧,莫之措。李生则汗如雨下,不摄杯。士真敕缚李生,即刻械狱。守狱吏密讯李生曰:“君貌甚恭,未尝取忤王君,般勤酬献而变生非常,前日宁有别隙耶?”李生悲泣久之曰:“事由前孽,适今邂逅耳。某少贫,好与游侠,曾偶绿林。一日遇一少年,巨囊独行。吾艳其资,排堕千尺悬崖。得缯百余,家瞻折亏,资郎仕此。及今二十七年矣。昨夕王公之貌,乃吾昔所杀少年,一见愧惕,延颈待戮而已。”有顷,士真醉悟,命即狱收斩。李生首至,士真熟视而笑。且告太守曰:“李生亦无罪,但吾一见之,遂愤恨难平,杀之后快,吾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守乃密讯其年,则二十有七,盖李杀少年之岁,而士真生王氏之年也。
然则佛氏现世之报,岂独李之与王乎!偈曰:
众善奉行,纤恶莫作。丝忽厘毫,老天不错。
却说万历末年,湖广岳州府慈利县鸳鸯浦上,有一富翁,姓言名渊,字子龙。起家素封,半耕半读,年余而立,不曾入学。农贾之业,却又不肯怯气,乘三殿起工,纳资克附,大号工生是也。生平温饱,痴痴自足。说道读书,取其上而已;说道识字,取其应声而已。以此正经朋友,也没一个理他。他又性颇尖吝,独拄丧门。家中有一书童,叫做仲夔,照管帐目。言渊小有聪明,但吃肚算,倒也不差。
只有石门学秀才金乘,字孚吉,家事萧条,因而蔑片,两个称为世盟。金乘以薄有才名,与岳州知府宋欢最相结纳。也便带挈言渊拜门生,通线路。言生金生双吹双打,言破钞而金附名,足恭肥拱。宋公也黑心公道,好象瞎仓官收粮,银杯彩缎,八大八小,只是个一概全收,落得撮蛮小的用用,倒作成金生掇臀捧屁,季考月试,时常摸个把一等。衙门中便假托熟起来,穿堂内外,就是娘房里一般。老师门生,门生老师,编成一片。就是见了典史巡简的人,他也火滚亲热。大兄小弟,替他吃茶呷酒,行令猜拳。众人见他肉麻者气,久而厌贱起来。取他绰号叫做“金套头”。老金还道自己在行,终日在衙门缠帐。正叫做:乡民不识吾辈虫,做窠倒在府县中。
第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