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谁知雪送炭
相看父精母血结成胎,为甚薰莸不共才?君子自成君子品,小人徒作小人呆。列位哥,俺这一篇说话,单说君子小人不同。君子自可恭可敬,小人自可恶可贱。俺有两个比方,君子就如那高岗松柏一般,霜雪打他不黄,风雨吹他不折;小人就是那粪窖里的臭蛆,一味钻新弃腐,以臭为香。若拿他在清水里,就直僵僵懒塌塌有许多不自在。这是甚么原故?皆因小时父母不曾教得,诗书上不曾讨得个分晓,时时在钱堆里养命。他那一种机智灵巧,都在这钱字上做了工夫。父母看做路人,兄弟认做别姓,那朋友一发是个外国四夷之人。单单只有那妻子,讨了他些便宜,若是势利到那极处,便是出妻献子,他也是甘心的了。所以世情渐次浇薄,民风专尚奢华。你争我夺,把个道义都撇在扬子江里,可嗟,可叹!话表江西南昌县,有个儒士,姓虞名廷,字修士。父母已亡,早年娶下一个伍姓妻室。修士志气如云,一味钻研经史,不知岁月。一向亏煞父遗数亩薄田,数间房屋,也都卖去为灯窗之费了。伍氏不是绩麻,便与人缝纫,转换些活利,以助日常零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加之时荒岁歉,四处兵戈撩乱,米珠薪桂,蔬菜价腾。他夫妻二人,住在那十字坊,一条伛兜巷里。止得半间屋子,那屋子怎生模样:
说道有柱借柱,说道无梁搭梁。头上瓦数片缸块,壁间落几条草荐,一扇板门无扊桕,两条杌凳少梯档。歪倒西边,却似醉汉低头扶不起;丫撑北面,犹如病婆扒脚走难支。养济院里的散寮,铺兵队里传舍。到也月明常照疏床上,雨横频添破釜中。
那伍氏与丈夫虞修士,住此多载。堪堪食不充肠,衣不蔽体。东家借盐,西家乞酱。倒也亏得这些邻舍,缺米时常去借米,少柴时又去借柴。就是不大还得清楚,他也不大计较。有个伯子名旭,字拱阳,伯母查氏。深居大宅,家业颇饶。只有一件惫赖病,性子极其悭吝刁钻,毫厘丝忽之事,他必皱着眉头,弯兜打算。弄得一厘便宜到手,有说有笑;若一厘只得一厘,扯个拽直,他便顿足伤心。毕竟算计家中男女借端生事,罚掉他一碗粥、半碗饭,补着便宜他才睡得瞑目。若逢邻舍贺吊之礼,他整整独自一封,凶事三分,吉事倍之,定主用的刮板骚铜。有人请他吃酒,预先一日,不离净桶,逼得肚里精干。次日赴席,骨头卤汁都并折装囊,干燥下饭,张得眼慢,还要袖些回家。米油吃着窖坑,垃圾留下换碗。乱发结顶网巾,浴汤挑去灌地。说不尽他千般刻苦,万种镂搜。他贴四句家训,以示酸啬之义。道:
冬日饮汤,夏日饮水。惜福有福,不可贪嘴。他却有甘心伏小的所在,势利面上,他又极肯赔钱养汉。所以扶起不扶倒,个个唤他是的板小人。你看可怜侄子修士穷得彻骨,他一合也不肯资助。一日修士和那娘子,至晌午犹未起烟,修士肚子里骨碌碌也似雷鸣。娘子道:“我饿到不打紧,只是官人饿了难过,必不能看书怎么处?”修士低声道:“这些邻舍,我们都告紧得他不奈烦了。我再三寻思,还是向大宅伯子处挪借些银米,权支几日,再作区处。只是我颜重,不好自去,娘子,没奈何,央及你走一遭。”那娘子皱着眉道:“官人,你只管板难的事情要我做,你那伯子到犹可,那伯婆的嘴脸更难看。我去自去,万一没有,教我这羞脸儿,怎地回来?”叫做:
上山擒虎易,开告人难。修士忖一忖道:“也罢,待我写一个字儿给伯子,你拿去不必开,他看了字,自然有个回覆。”娘子道:“这还使得。”那修士拿起笔,将一张竹简上写得哀哀恳恳,却是早晚断然饿死,专候伯父可怜,借些银米,以救燃眉的说话。写毕递与娘子。娘子接了,三回五转,勉强而行。过得三五家门面,便是他伯子的大宅。娘子走到门首,只见三五只大狗,咆咆哮哮的叫将出来,惊得那娘子没处躲。只见里面听得狗吠,只道有客来,一个人在软门边张一张,见了娘子,便不睬走进去了。娘子见有人,急着走向前,那人已走进去,对那主母说:“不是甚么客。是二房里那个叫化娘子。”那娘子适到内轩,已亲耳听见了。其时见了伯婆,缩又缩不迭,只得带着哭容向伯婆下个礼,伯婆回了,便自去在那栲栳几上坐着。那娘子见他不叫坐,也不好去坐,只是站着叙了些寒温,泛泛说话。只见那些丫头们,拿人参汤的、拿圆眼汤的、拿百果糕的,闹闹吵吵,都自去答应那主母。那主母便是淡茶儿也不叫拿一碗与娘子吃。正是:贫子万人嫌,犹如扑壁蚕。万千世事都容易,只有告债难上难。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