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的实践,在本质上,本就是被动的。徒被动不要紧,而又落在今日的大势与背景上,其不消极散漫而无力能有几何?反观共党,它已是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了。你讲民主,他讲新民主以欺世。你委曲于经济上的资本主义,他干脆讲共产以自鸣其为进步。所以处在政治经济的范围内,它已经不弱,而且它居于反扑的地位,它很可以自视它的共产主义为政治经济上的言论之尺度。你这一些,都是不够劲,不过瘾。在号召上,决不足以满足青年的浪漫欲望。这且不说,它还不只这政治经济的表面文章,它还有唯物史观作它的行动上的推动机,政治活动的精神原则。它的坚强而有力的组织,它的挑动人的动物性(兽性)而如疯如狂,而又自视为神性,胥由于这种理论的不平凡,在心理分析上有其很深的复杂之根之故。它以这种理论来鼓励青年,既是组织的,又是主动的,既是系统的(对应组织的言),又是浪漫的,你那散漫而无力的自由主义如何能抵得住?你若反过来看,非共区的人民生活,以及行动人员,你就可以感到是如何的散漫而无力,在政治斗争上,是如何的无气势,多沾执。
这还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若在平时,你可以看到自由主义者随意泛滥,流于自私,而忘掉是非的大标准的,比比皆是。孤僻而不识大体的,亦比比皆是。中国的自由分子,本不能比英美。这不是说中国人不行,这是因为文化背景不同。随意泛滥,流于自私,固无可恕。孤僻的性格却不必尽予抹杀。社会上能容纳种种性格亦是好处。人们亦不必皆从事政治活动。但是在政治上,若流于随意泛滥,孤僻不识大体,是如何的坏。从此你可以看出,若在今日,徒以自由主义相号召是很难抵得住狂澜的。
自由,究竟是眼前用的着的口号。因为有个不自由的与之相对照。但在今日的大势与背景上,这却不够。在降伏魔力上更是不够。自由主义的实践,常处于被动而发,这不是严重的缺陷。问题只在如何能由被动而转至主动。现实上的种种因缘且不谈。只就自由主义之为领导原理方面讲。我敢断言,若顺今日之自由民主之背景而下去,自由主义永不能取得主动地位而为时代精神之主流。文艺复兴时代之自由主义,前面已说有一段真精神、新生命。但此还是表面的说法。而此真精神新生命之所以为新为真,固然由于是在启蒙时期,而最要者,是在那个时代,精神尚未具体化而为文物制度,所以始终尚能涵蕴着一个理性上的觉悟,因而亦涵蕴着一个形而上的真理之信仰。那时代的人,对着中世纪封闭于上帝的浓雾中(上帝本身不是浓雾,而教会的乌烟瘴气却形成浓雾,掩盖了上帝),呼吁着人的觉醒,理性的恢复。不管在正面所觉醒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恢复的理性,究竟是什么样的理性,甚至我们还可以说,其所谓人与理性究竟是未得到它的本真的,所以下开近代的文物制度,因而孕育出共产党来。然而外部地看起来,在他们的觉醒中,究竟可以拖带出一个形而上的真理之信仰与憧憬。这种信仰与憧憬作推动机,遂开发出种种近代的文物来。因而在当时言之,这种信仰与憧憬遂可以作为时代精神之领导。人,尤其是有性情的人,不能永远处于现实的推移中而无一种超乎现实以上的觉悟。人类之可贵正在此。惟在此觉悟中所发出的,才可以推动社会,作为时代精神之领导。然而演变至今日,我们已说,已是具体化而为文物制度,精神已丧失其精神性,而人们的心思已沾执于现实的文物制度中而超拔不出来。张眼一看,全是粉红黛绿,繁华世界。有性情的人,一看便觉得是庸俗平凡,刺激麻木。共党就是从这里反动出来的。我们讲自由主义,若不能于此恢复其精神性,显然这个时代的精神是在共党那里,不在我们这里。这当然是一幕大悲剧。正以此故,我们今日讲自由主义,不能不把握它的理想主义的根据。这是提撕自由主义而恢复其精神性的一个超越原理。
这个原理的涵义:一是人性通神性以规定理性,二是实现理性的历史文化以规定民族国家。人,失掉了人性无可尊重,与禽兽无异。毛泽东口口声声说喜爱人民,但凿丧其人性。则其所谓喜爱,只是以人民为刍狗,可以愚弄而已。刍狗人者,自己亦刍狗。但人性有两方面:一是形下的气质人性,此即是生物生理的私利之性,二是形上的义理人性,此即是道德的克服私利抒发理想之性。前者无可尊重,而后者始通神性。《中庸》所谓尽人性尽物性以至参天地赞化育,就是说的这个通神性的人性。这个亦叫做普遍的理性或主动的理性。孟子所谓尽心知性知天,亦是这个通神性的人性。这个是理性主义,同时亦即是理想主义。综合言之:名曰理想主义的理性主义,或理性主义的理想主义。理想主义不尽是理性主义的,如生命哲学的浪漫情调便是非理性主义的,吾名之曰右倾的浪漫。理性主义亦不尽是理想主义的,如低级的唯物实在论,在某意义上说,亦是不反理性的,他们亦重视理智,但我们只可名之曰理智主义,而不可曰理想主义,高级的以逻辑数学为主的理性主义亦不可叫做理想主义。惟这种由道德的人性以通神性所见的理性才是理想主义的,所见的理想,才是理性主义的。惟此始可恢复自由主义之精神性。浪漫的理想主义,浅薄的理智主义,不流于庸俗,即归于恶道。皆不足以恢复自由主义之精神性。现在以英美国家为主的自由主义就是浅薄的理智主义,流于庸俗。(尼采等的右倾浪漫即归于恶道,不待言。)在此种精神下,其所谓自由的实践大半是陷溺于形下的气质人性中,故流于私利推移,刺激麻木。前说共党的残暴即由此而反动出。顺彼反动之路下去,这种人性,毁灭之亦不足惜。在彼之纯归于刍狗,吾名之曰左倾的浪漫,固是恶道之尤,比尼采希特勒都坏,然而这种刺激麻木,私利推移,亦实在令人不耐。寄语美国,勿恃富强即谓可以抵抗苏联。寄语自由主义者,勿谓发自形下的气质人性中之自由即可为领导时代之精神原则。
第6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