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负面的价值,这其中有无限的智慧,有无限的悲痛。这只是人类的可怜,人间不可免的曲折。有谁愿意堕落呢?但是,人不是神。所以历史、文化、价值(正面的,负面的),这都是人间的事,不是神的事。若只如朱子所表现的道德判断,则必须人是神,若不是神,便不必说了。这不足以言历史、文化与价值。(今按,《政道与治道》第十章对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言之极精详,请参看。)朱子在他一生的实践过程中,很知道艰苦二字。到晚年不起的时候,学生问他有何嘱付,他还是说艰苦。这表示为人为学都是不容易的: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容易,要表现真理不容易,以理制欲不容易,与邪魔奋斗不容易,在重重障碍中表现精神不容易,要费多少力气,才能透出一线光明。个人的实践如此,历史也是如此。历史是集团的实践所演成的。在一个民族生命的集团实践中能晓得艰苦二字,便可以知史论史。朱子在个人的实践中很知道艰苦,但他不能把这个艰苦过程(亦就是工夫过程),正面而视,从其主观的隐藏中拖出来,把它客观化,理路化。这不只是朱子个人如此,宋明诸儒对于这一层,都是停在主观的隐藏状态中。照我们现在所论的问题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假若能把这艰苦过程从主观的隐藏状态中拖出来,把它客观化,理路化,正视它的发展,即奋斗所至之境界与成果,则学术的形态必有一新转进,眼界心胸必有一层新开阔。把这个客观化理路化的奋斗过程,能郑重认识了,则对于集团生命的实践之艰苦过程也必能郑重认识其理路而把它客观化,这就是我所说得把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综合地统一起来而成的贯通的综合的历史观。
讲历史最忌的有两种态度:一是顺俗趋末的现象观,这必流于无是非,即有是非,亦是零碎的而无总持,颠倒的而不中肯。二是不负责任的乌托邦,如说中国自禅让井田废,便全流于黑暗,又如说中国人以前不知道民主,不知道科学,不知道男女平权,这都是不负责任的乌托邦,不知道历史的艰苦。这后者想表明理想,不知道理想是要在现实奋斗的过程中引生与实现,而不是不负责任的幻想。又想表现道德判断,不知道道德判断一在立经常之大本,一在贯通着史实,引生历史判断,而并不是不负责任的怨天尤人(说中国自禅让井田废,便流于黑暗,此尚不是朱子的道德判断。朱子是一往的道德动机论,他只有直上直下的理之是非,故他尚能立经常之大本。其缺只在不能引生历史判断。而此种说法,则只是怨尤,与怨祖宗没有给我们预备好民主与科学同)。至于顺俗趋末的现象观,想表现历史判断,但不能参透本源,立出纲维,故驯至于无是非,即有是非,亦零碎而无总持,颠倒而不中肯。今之论史者,其不流于此两忌者,盖甚少。人皆曰史易知易论。吾则曰:谈何容易哉。
三我们由集团生命的集团实践中看出一个精神生命,这精神生命就含着一个精神的实体。就个人讲,这精神的实体就是含有仁义而且抒发理想的道德的心,所以同时也就是道德的理性。就集团生命讲,也是如此。集团生命的实践中,岂不也含有一个精神的实体,岂不也含有一个向上的理想而共同以赴之。这个仁义的心是共同所契合的,其所抒发理想是共同赴之而求有以实现之的。但是这个精神的实体之实现是在限制中障碍中实现。这个限制或障碍最直接的就是人的动物性。其它间接的,也都由动物性而结成。一个人的道德实践就在破除他的动物性之障碍,集团的实践岂不更有它的集团的动物性,岂不更要在此障碍中而破除此障碍以实现其理想,以表现其精神实体。就因为有此动物性的限制,所以人类的集团实践不能不是历史的,不能不是曲折宛转的发展的,因而观历史,也不能不参透到精神实体,贯通着史实,而引生出历史判断。我们试就此观点,取历史的一段史实,以明精神实体之实现之曲折宛转的发展性。
从夏商而至周,当然是本着精神实体而向上发展的一段。此段向上的发展是综合的,建构的。故有周文之形成,有封侯建国之形成,有周天子以文化系统代表统一之形成。但是经过春秋而至战国,这个周文的统一,渐趋于破裂。从经济政治方面讲,井田制渐废,贵族就衰,士人渐兴。其结果,民从井田制中解放而为自由民(土地私有),君从井田贵族中解放而取得客观化超然之地位,士人兴起,参与治权,遂有政治之客观的意义。从君、士、民之得解放,在此转形期,显然显示政治格局渐要客观化之趋势。民是国家之民,君是一国之元首,士人参政,表示治权之公开与客观化。这三者之得解放,就表示政治格局渐要客观化。政治格局之客观化当然是一大进步。但为甚么由春秋而至战国秦究竟是衰世?这就要看这一过渡期是否有一向上精神与文化理想来完成这步客观化。不幸,由春秋而至战国,竟无这种向上精神与文化理想来完成这工作。解放出来,只成军国主义。其背后的基本精神竟是粗暴的尽物力之物量精神。所谓尽物力,不必是能取用外在的物力,乃尽量发挥其原始的粗暴生命之谓。生命之粗犷实只是物量的精神。物量与物量只有相激荡相抵消而交引日下。交引的结果,便结束于秦。秦是以凝结与闭塞来结束物量的激荡。故由战国而至秦,便是由物量精神凝结而为数量精神。秦是内而数量,外而物量:以内在之数量精神凝结呆滞外在之物量。代表这种内在数量精神的,便是秦始皇的阴私险狠(一种干枯黑暗的生命),与法家的残刻寡恩。
第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