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活动总是无取的,反省的。但是无取反省,有是从客体方面表现,有是从主体方面表现。前者是柏拉图的路,后者是康德的路。柏拉图首先指出在变化无常的感觉世界之外,有肯定理型世界的必要。把握理型,须靠纯净的心灵,而心灵之为纯净,因而可以把握洁净空旷圆满自足的理型,是由感觉的混杂中陷溺于躯壳中,解脱出来,始成其为纯净。心之纯净化即心之解放。这一步解放即表示人的生命之客观化。此所谓客观化是以纯净的心灵之理智活动把握普遍性永恒性的理型而成者。即由心之纯智活动而成者。故此步客观化是由无取之知?中首先表现:人要成为一真正的人须是一理智的存在?这是希腊人的贡献。纯智活动之把握理型即成功一形式体性学?(formalontology)。这不是科学。因为它虽然讲感触现象之变与永恒理型之不变,它却不是就一定的经验现象实验出一定的知识系统,如物理或化学。它只是在思辨中,于变化现象外必须肯定一不变者?否则,变亦不成其为变,任何对象亦不成其为一对象,而任何名词与命题亦无意义。这种思辨是在变之可能,一物形成之可能,名词与命题有意义之可能之间进行,进行不变者之肯定。故纯是一种反省的,辨解的。结果亦是无取之知?这种无取之知?只在使我们自己明白,坚定理型之信念,洞彻灵魂之归宿。这就是内外明白:内面的明白是灵魂的纯洁化,有了寄托与归宿,外面的明白是在变化混杂的感觉现象外有一个秩序整然圆满自足的本原,这就是万物总有其体性?因此,内面的明白是纯净了灵魂,外面的明白是贞定了自然。这就是无取之知的哲学活动所成功的形式体性学所表现的智慧。这一种活动就是叫我们能欣赏形式?之美。所以柏拉图必叫人读几何学。数学几何都在此种精神下完成。如果你再对于数学几何乃至体性学中的理型系统加以反省,则逻辑出焉。所以你要作细密的哲学活动之工夫,你必须首先作无取之知的逻辑训练,认识各种的逻辑系统。(辩证法不在内。)这就是柏拉图一路所开之一支。
但是,柏拉图一支之反省尚是平列的,其对于心灵之纯净化只形成为纯智的认识活动?,即,只把主体?确定为认识的心?,尚不能真正把主体建立起来。康德的反省活动,在科学知识成立之后,由认识主体方面反省科学知识所以可能之根据,才真正把主体建立起来,才更恰合于哲学的无取?之义,而纯归于主体之彰显。因此,他所彰显的认识主体不只是一个纯智的了解,而且是一个主动的理性之心。由其自身之自发性发出一些使经验知识为可能的超越条件,因此,主动的理性之心是有内容的。这完全是由反省认识主体所彰显出的在向前有取?的活动背后的一个超越的系统,有超越条件所形成的一个超越系统。籍这个系统,始真认识主体建立起来;而哲学之方向、范围,始真见其不同于科学;而其为无取?与科学之有取?始真厘然划得清。
但是,他这样建立起来的认识主体尚只是理论理性的,(或曰观解理性)。主体尚须再推进一步而被建立,即,建立其为实践理性的,即,由认识主体再转进一层而至实践主体。实践主体即是道德的心?,抒发律令指导行为的意志自由之心。主体,至此始全体透出,整个被建立起来。此真所谓海底涌红轮?,而以其自身之系统网?笼罩整个经验界或现象界。至此,中国人所谓人极?始真建立起,而在西方文化生命的立场上说,上帝与灵魂不灭亦因道德的心之建立而有了意义,有了着落。这一步开启,所关不小。认识主体之建立,尚只是智的,理论的;实践主体之建立,则意与情俱有其根,而且其地位与层次及作用与内容俱卓然被确立,而不只是浮游无根,全不成其为一客观之原理者。(如只知科学知识者,或只是理智主义者,以其一刀平之平面,即不能把情与意视为一客观之原理,而只是浮游无根者,而亦不予以理会。他们找不出它的意义来,亦不敢正视它。因此,他们尚未到立体的境界。)由认识主体进而实践主体,智、意、情三度立体形之彻底形成,就是人生宇宙之骨干。智、意、情之客观性原理性之彻底透出各正其位,是无取的反省的而唯是以显露主体为职责的哲学活动之登峰造极。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也是意与情之彻底透出之立体形。惟其兴于诗?一语只表示生命灵感之悱启,相当于原始的宇宙之悲怀?(仁之根)。而智一层,即认识主体,则在儒家并未彻底转出。吾人现在的哲学活动须补上这一度,以补前人之不足。惟有一点可说者,即认识主体必是下级的,而实践主体,意与情,则是上级的。立体之所以为立体惟赖此上级的?之透出;而若只是智,只是认识主体,则未有不落于平面者。只知科学知识者,或只是理智主义者,则于实践主体?完全不能接触,视意与情为浮游无根之游魂,让其随风飘流而漫荡,故亦不敢正视人生宇宙也。此其所以为干枯的浅薄的理智主义,所以流入理智的唯物论之故也。而若知认识主体?之限度,进至实践主体?之建立,把意与情之客观性原理性彻底树立起,则向之浮游无根,飘流而漫荡者,实正居于人生宇宙之背后而为擎天柱,亦曰实现原则?也。其为漫荡者实只自限之智之作茧自缚而封闭以成者。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