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敌机狂炸重庆,以及四川各地。吾欲至嘉定拜熊先生,船至叙府,水浅不得达,乃返。适接熊先生函云:汝勿来,吾已离去。熊先生因日机炸嘉定,受伤,又与马一浮先生相处不谐,遂毅然辞去,寄寓璧山狮子场国民小学校长刘冰若先生处。吾即由重庆往拜,薄暮始达。至则见师母补缀衣裳,并告以先生在里屋,余即趋入,时先生正呻吟榻上,一灯如豆,状至凄凉。问安毕,相对而泣。并言人情之险。时同门韩裕文兄随侍,与先生共进退。(裕文兄抗战胜利后去美,在美逝世,可伤。)晚间告以离嘉之故甚详。翌日先生起床,精神稍佳,聚谈甚乐。吾盘桓数日,返重庆,主持《再生》出版事。翌年,大理民族文化书院成,吾即去大理。君劢先生意不惬也。以讲师名义住院,无所事事。彼令吾给诸生补改英文,吾曰:彼有英文先生,吾何为?曰:汝不佳乎?曰当然不佳。精神痛苦已极。该时,吾《逻辑典范》已在香港出版。吾即着手蕴酿《认识心之批判》。撰写之余,不免藉酒色以自娱。生命极萧瑟。幸赖有此工作以凝聚内心之灵台,否则全散矣。灵台孤运,无陪衬,无滋润,无外在之修饰,无礼法之整饬。现实自然生命一任其泛滥。人不理我,我不理人。心灵投于抽象之思考,自然生命则下坠而投于醇酒妇人。个体破裂之象由此开其端。普遍性与特殊性趋于两极化,此之谓个体性之破裂。此是生命离其自己而以种种因缘促成之结果,亦是最痛苦之境地。整个时代在破裂,吾之个体生命亦破裂。此是时代之悲剧,亦是吾之悲剧。世人憧憧不能知也。惟友人君毅兄能知之。吾当时有云: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熊师,知我者君毅兄也。当时与熊师与君毅兄有许多论学之信件,亦有许多至情流露之信件。惟此为足慰。惟此时所流露之生活之性情,以及吾生命之状况,当时并不甚了解,即君毅兄之了解亦不及今日之透彻。盖吾当时惟用心于抽象之思考,尚未至反照此生命病痛之本身。
大理民族文化书院不三年,因政治关系而解散。吾亦情至义尽,与国社党之关系从此终止。(后改为民社党,吾即正式退出。)吾返重庆北碚金刚碑勉仁书院依熊师。勉仁书院为梁漱溟先生所筹设,熊师处其中,吾则间接依附也。勉仁诸君子对熊师亦大都执弟子礼,然精神气脉则亲于梁而远于熊。吾与梁先生始终不相谐。吾虽敬佩其人,而不相契。远在民廿五年秋,吾由广州返北平。熊师商诸梁先生,欲其月供生活费。梁则答应而有条件:一、须至山东邹平住相当时日(其乡村建设研究院在邹平);二、须读人生哲学;三、须不是政治利用。吾闻之反感立生,梁先生以圣哲自居,何故出此鄙言?熊师勉以少忍,可去邹平一看。吾即乘回家之便,过邹平。翌日晨,晤梁先生。问曰:来此已参观否?曰:已参观矣。汝见云何?曰:只此不够。彼勃然变色,曰:云何不够?汝只观表面事业,不足以知其底蕴。汝不虚心也。吾曰:如事业不足为凭,则即无从判断。三问三答,不辞而别。吾由此知此人之气质与造诣。吾尝以八字评之:锲入有余,透脱不足。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