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有了生命,生了根,不挂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离别,有黯然消魂之苦;团聚,有游子归根之乐。乔居有怀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养。这时,人易有具体的怀念,而民德亦归厚。
吾友唐君毅先生曾云:人自觉地要有担负,无论是那一面,总是痛苦的。此言甚善。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以道为己任,其生命中总不免有破裂。即偏倾在某一面,而有了个沉重的担负。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岂不是好?否则,若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则亦随时可以起,随时可以止。此亦是充实饱满之自娱。再不然,上上者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可无不可。此是大圣人之圆盈浑化,若没有先天的根器,很难至此。不幸,生在这个崩解的时代,既不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复不能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以自娱,更无大圣人浑化之根器,则其破裂偏倾而有担负之苦,亦势所当然。我以孤峭乏润泽之生命,只能一往偏倾,求其生命于抽象之域,指出时代症结之所在,凸出一思想系统以再造。甘愿受此痛苦而不辞,则亦安之若命也。我们这一代在观念中受痛苦,让他们下一代在具体中过生活。
二、哲学智慧的开发
一、有取之知与无取之知人的生物生活,一方面是吃食物,一方面是消化食物。吃是有取,消化是无取。人的意识生活亦是一方是有取,一方是无取。有取于物是明他,无取于物是明已?明己即自觉也。从学问方面说,明他是科学活动,给我们以知识?;明己是哲学活动,不给我们以知识,而给我们以智慧。人生自觉的过程?即是哲学智慧的开发的过程。是以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即是有取,故日益也。为道即是无取,故曰损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即表示从明他而纯归于明己也。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个知就是自知之明,故此是一种智慧语。《庄子齐物论》篇载: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
你知道这个那个吗?我全不知。你知道你不知吗?我全不知。我只是一个无知?这个无知就是把一切有取之知?停止而归于一个绝对之无知。这个无知?就是从不断的超越亦即是绝对的超越所显之无知。而无知就是一种自觉之真知,亦是最高的智慧。此不是科学之知也。故云: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你那些有取之知,对自知自明言,全不济事。我这种不知,对自知自明言,倒是一种真知。故要返回来而至无取之知,则必须把一切有取?打掉,洒脱净尽,而后归于照体独立,四无傍依,此之谓哲学智慧之开端。
一天,邵尧夫问程伊川曰:你知道雷从何处起?伊川曰:我知道,你却不知道。尧夫愕然,问何故?伊川曰:你若知道,就不必籍数学来推算。求助于数学,可见你不知也。尧夫曰:你知从何处起?伊川曰:从起处起。尧夫一听佩服之至。从有取之知?的立场上说,知道一定的起处?才算是知。现在却说从起处起?,这等于没有答复,如何算得知?岂不是笑话?至多亦是玩聪明。但是邵尧夫毕竟不同。他听见这话,却佩服程伊川的智慧?这不是玩聪明。这是从有取之知?转回来而归于无取之知?的一种境界。
大凡从有取之知?的追求,而至于知有无穷无尽,即知有一个无限,不是你的有取之知所能一口吞,因而转回来而归于谦虚,或归于自己主体?之自知,这都是一种智慧的表示。当牛顿晚年说:我只是一个海边上的小孩在拾贝壳,我所知的只是沧海之一粟。这就表示牛顿已进到谦虚的智慧。当康德晚年说:上而苍苍者天,内而内心的道德律,我越想它,越有敬畏严肃之感。这就表示康德已进到归于自己主体之自知?的智慧。
由科学家的追求而归于谦虚,我这里且不说。表示无取之知的哲学活动也是一种学问,此就是哲学。我在这里要说一点:籍哲学活动所表示的哲学智慧之开发?之意义。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