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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周三便收好了,慌忙来到“海南春大菜馆”,寻到六号房间,只见杜筱岑一个儿拿着一本洋版小本子出神的瞧着。周三忙招呼道:“筱翁,只怕等的不耐烦哩?”筱岑忙放了那本书,笑道:“还好,还好。也来的不久。”周三瞧那本书,原是一本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江南乡试闱墨》。(好笑)便道:“筱翁,真是实心办事,一无假借的了。若是现今我们中国的大小官员,农、工、商、学界诸多人,也像筱翁这么实心实力,志在必成的办起来,还怕不振兴吗?”筱岑道:“不瞒三阿哥说,我也不过在这么样的事务,自己信得过自己,不作兴放一点儿松。---若说除了这么样的事务呢,唯有抽大烟是认真不过的。譬如约朋友,约烟馆里,或是哪里有大烟奉客的,只作兴比约着的时间早两个钟头已到了。不作兴迟了一分钟方才到来。若是丢过了『烟花』两字,约个去处,譬如原约的礼拜日一点钟,最快礼拜二的一点钟到来。还算着实不脱约。倘使懒待些儿,去年约的,今儿还没曾赴约哩。”(形容绝倒,虽无其事,却有是意。目下烟禁,虽不甚力,尚不曾罢休。然而烟禁的结果是否完全,吾不敢说。)周三笑道:“那是言之过甚哩。”
闲话休题,且把请客票来写。筱岑道:“我想索性去请田家姊妹花来,你看好吗?”周三瞧了一瞧时计道:“七点还欠五分,不过跳加官罢哩。她们俩个顶早要十点后上台哩。去请请看,作兴月峰倒肯来的。我代你写。”筱岑忙道:“使不得!须得我自己写,笔气不落俗套。可知生意人的字和念书人的字截然不同,显而易见的很。我并非乱道,别的假充斯文,原来全本滑头。唯有几个书法,休说借一名举人做门面,倒委曲了。其实鼎甲都有意思,我的笔姿纯乎『天公先生』的一路。我写字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好叫『天公先生』自己也认不真。”周三连忙把笔放下。筱岑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一挥而就。写的是:
飞请
小峰月峰两位艺员速驾福州路中市、海南春西餐馆第六号请赏异味,藉聆。
雅教,谨此仰攀,伏祈。
俯就,万勿推却,不胜雀跃之至,专诚敬叩玉安。企候
宠临。是幸。
职生杜寂啸岑氏顿首
周三先生在座
周三瞧着筱岑一路写,一路没口儿的喝采道:“噎!好吗!银钩铁画。硬---硬硬---硬得不得了!噎,噎噎噎……好吗?笔走龙蛇飞舞得很,苍古得很。噎,噎噎,噎噎噎!”筱岑写罢,掷笔狂笑道:“如何?……岂是代得笔的吗?”周三又道:“噎!不得了!写得出神入化,而且句语也不比寻常。好个『仰攀』,好个『俯就』。”筱岑长叹一声道:“冤哉,枉也!好处何尝在『仰攀』『俯就』之间哉?所以之最神是在『雀跃』者也。而『雀跃』一联,最得乎神者也!”(妙妙!如何形容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摇头摆尾,奇形怪状,实在描写不来。也是没法儿想的事。周三瞧了一会儿,又道:“这『职生』两字作什么解?敢是职员的意思吗?”筱岑含着一脸的喜容,把身子东歪西扯了一阵,耸肩拥鼻的道:(说实在,描写不来,真真客气了。读来已觉有一个活现的杜筱岑在字里行间,“摇摆”两字,化作“东歪西扯”了一会儿,绝妙!)“然而非也。(“然而”两字,其实用不着。恰恰假斯文口脗)职生者,举人之谓也。”周三忙道:“承教,承教---。这么着交代细崽请去,别延待了。”于是把叫人钟一按,便“唧灵灵……”的走响。细崽应声而至。周三昂然道:“快去请来。”细崽忙接了请客票一看道:“老班,小峰、月峰现在十九号里三层楼上。”筱岑忙道:“单是姊妹俩吗?”细崽道:“不只呢,大约十三、五个哩。”筱岑道:“多是女客吗?”细崽道:“男的多些。光景是京里出来的官场中人。”筱岑没了主意。是请的好,还是不请的好?瞪瞪的瞧着周三。周三道:“自然去请的。虽则她们不是婊子。然而终竟是唱戏的。和婊子却是朋同类也。怎好说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并且现儿上海,似乎不大作兴。京城里是名分应条子的。就是从前譬如谢家班、林家班、鲍家班、张家班……,哪一个不出局的吗?”筱岑道:“终竟三阿哥熟悉『花丛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