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补之就有一个这样的家妓,名叫荣奴,他有两首词专门是为她的离去而作。这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以离开大观园为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似宝玉,对所有女子都真心相待,但晁补之对这荣奴看来是动了一些真心:一首《点绛唇》里说:“檀口星眸,艳如桃李情柔惠。据我心里。不肯相抛弃。哭怕人猜,笑又无滋味。忡忡地。系人心里。一句临歧誓。”词写得很直白动情,好像是很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荣奴离去,好像他们之间曾有过相许的誓言。晁补之的词豪放处不逊于东坡,这首小令也当得清新蕴藉,柔丽绵邈。
朱门深掩,摆荡春风,无情镇欲轻飞。断肠如雪,撩乱去点人衣。朝来半和细雨,向谁家、东馆西池。算未肯、似桃含红蕊,留待郎归。
还记章台往事,别后纵青青,似旧时垂。灞岸行人多少,竞折柔枝。而今恨啼露叶,镇香街、抛掷因谁。又争可、妒郎夸春草,步步相随。
这就是那首《胜胜慢》,题序明言是为荣奴的离去而作,言下对荣奴的离去甚是不舍,为她今后的命运担忧,荣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们已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她此去有可能是“灞岸行人多少,竞折柔枝”,可还要问“抛掷因谁”,这其中的感情几分真几分浅,倒也无意深究了。在那个时代的风气之下,多情未必是一件好事,无法相谐相好倒不如不惹情丝,落得个两相干净。在小令盛行的北宋,晁补之倒喜欢一些长调慢曲,这可能跟他有较高的音乐水准有关系。
慢曲相对于令曲,字句长,韵少,节奏舒缓。虽是单遍,但唱起来格外悠长婉转,唐人就有“慢处声迟情更多”的说法。用《胜胜慢》为名,看来当时晁补之的这一曲比之一般的慢曲还要来得更缠绵娓丽些。直道南宋末年,《胜胜慢》才因为蒋捷的一首《秋声》变为了《声声慢》: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向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数一数,蒋捷的这首《秋声》描绘了多少种声音?雨声、风声、更鼓声、檐铃声、彩角声、笳声、砧声、虫声、雁声,从深夜到拂晓,连续不断袭来。蒋捷生活在宋末元初,刚刚中了进士,南宋就被元朝灭了,他隐居在太湖竹山一带,再不肯出来做官。在太湖隐居却能听到军营中的胡笳声,看来元兵已经是打到了江南,这声音可真比什么秋风秋雨更令人惊心。因为蒋捷这首《秋声》,《胜胜慢》变成了《声声慢》,一声声愁断人肠。但其实在蒋捷的《声声慢》定名之前,李清照已经为这一曲写出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惊人的句子,奇怪的是,在她的《词论》中有提到“声声慢”这样的曲牌,如果这个名字来自南宋末年的蒋捷,清照那个时候还应该叫《胜胜慢》才对,不知道是谁搞错了。现代人多把李清照的这首词归入婉约派,我只觉这婉约里有凌厉凄恻,读来从头凉到脚,不容回缓,一声声急迫逼仄,太直了些,当不得慢曲的舒缓绵邈。
关于《声声慢》最好玩的是《事林广记》里的一个故事:南宋城中有一位唱通俗艳歌的艺妓宋英奴,体态轻盈,歌喉婉转,唱起歌来像一朵解语花。南京道庵中有一位道士,每次观看表演都多给她钱,渐渐地两情相悦。一天英奴到道观中去烧香,道士引她到后厢房,成了好事。后来两人来往越密,终于被人发现,送进了官府。结果就遇到了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娱乐精神的留守张大人。这位留守大人判道士还俗,并将宋英奴嫁了给他,这首《声声慢》即为判词:
星冠懒带,鹤氅慵披,色心顿起兰房。离了三清归去,作个新郎。良宵自有佳景,更烧甚、清香德香。瑶台上,便玉皇亲诏,也则寻常。
常观里、孤孤零零,争如赴鸳闱,夜夜成双。救苦天尊,你且远离他方。更深酒阑歌罢,殢玉人、云雨交相。问则甚,咱们这里拜章。
你看,这个张大人多么富有幽默感,用《声声慢》来贺新郎,也亏他想得出来,嬉笑嘲弄,老大不敬。新婚良宵佳景,闺中乐趣,还管它烧的什么香,就算玉皇老子亲诏也不管了。在程朱理学由北而南席卷的时代,出现这样别具一格,充满戏谑味道和反潮流精神的判词也真有趣。
其实《贺新郎》这个词牌最是名不副实,并没有哪一首词是专门用来在婚礼上道贺的。最初是苏轼在一首词中描写了一个刚刚出浴的美人,实为《贺新凉》,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新凉变成了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关于苏轼的这首《乳燕飞华屋》,也有不同版本的传说,有说是写给晁补之的表弟晁以道家中一个名叫榴花的歌妓的。尽管是咏美人,但苏轼毕竟不同凡响,芬芳秾艳,立意又高,不像真是写给某个家妓的。词中有隐隐的遗世独立的味道,如果真有一个这样的女子,那苏轼应该会留下她的名字,所以后来人说苏轼只不过借美人喻望君之意。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