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说他小的时候在老家眉山听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尼姑说起当年孟昶和花蕊夫人的故事。相对北方的战乱,孟昶在位时候的后蜀有三十多年的太平岁月,从宫廷到民间洋溢弥散着安闲适宜的生活情趣。那时老尼姑还是小尼姑,随着师傅到了蜀王的后宫,夏夜漫长又酷热,小尼姑无心睡眠。无意中远远地看到摩诃池中的凉亭上,孟昶和花蕊也正在纳凉,隐隐约约地还传来花蕊婉转的歌声,唱的是孟昶的新歌。老尼姑只记得头两句,后来的就记不得了。那时的苏东坡还只有七岁,可老尼姑沉醉在回忆中的样子和那两句美丽的词句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里,四十年后,神往之情愈盛,于是他用《洞仙歌》的曲调将那两句补充完整,其中的细节一定也是来自当年老尼姑的述说。轻灵柔美的画面,婉然凝致的深情,无比的洁净中有惘惘的怅然,淡淡的忧思。这样的词句叫人如何能够不喜欢呢。
真的要感谢老东坡。如果不是他,花蕊形象会少了最曼妙最生动的一笔。那一句“携素手”真是传神,冰玉生凉还在其次,最难得两人真心相惜,何尝看到过帝王和嫔妃携手而行,宛如寻常小夫妻,酷暑夜他并没有心烦意乱召人伺候,而只是携了她的手数星星,大热中有如此之静,如果不爱,何能如此。
敦煌曲子词中,还有一首《洞仙歌》,是征人终于回来,小夫妻缠绵恩爱,语词自然但格调意境毕竟浅了些:
华烛光辉,深下幈帏。恨征人久镇边夷。酒醒后多风醋。少年夫婿,向绿窗下左偎右倚。拟铺鸳被,把人尤泥。
须索琵琶重理。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恩义。却再叙衷鸳衾里,愿长与今霄相似。
我发现自己是这样容易被细节打动,容易满足——只要你愿意携我的手。这世界变幻如镜花水月,人心脆弱亦如薄冰,我所感觉你的只在携手的那一刻罢。
《洞仙歌》本来也是一曲唐教坊曲。道家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小洞天的说法。最早的曲子就是用来描绘仙人故事的。后来又因为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得遇两位仙女,于山壁中交好的故事,所以在唐五代的诗词中也用来隐喻妓女的生活。曲调婉转缠绵,演唱时常常重复叠沓,余音袅袅。只是这个调子在北宋时候已经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东坡的这首应该是他自创的词牌。敦煌曲子词中倒是有两首名为《洞仙歌》的曲子词,但调式是完全不同的。
《洞仙歌》所指词作几乎是词牌中最不会发生其他联想的,因为苏东坡的一曲实在是无可超越和替代,他还有一首咏柳也用的这一词牌: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句句写柳,借物咏人,同样是骨骼清奇、婀娜多姿,东坡笔底雅致无人可比。后人用这个词牌填词的并不太多。只有辛弃疾偏是艺高人胆大,用缠绵曲调作疏放豪语: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老辛作不了陶渊明,但花蕊强过西施,至少她没有被人无端地利用,她的容貌没有成为她的罪过。身边的男人都是真心爱她,包括后来的赵匡胤甚至野史里传说的赵光义。若要比,我真愿意把花蕊和杨玉环比,那是容色和姿态都那么相似的两朵花,就像后人把李隆基当作梨园祖师,而把孟昶认作南音管乐的祖师一样。杨玉环善歌舞,花蕊巧宫词,她们都是那么聪明的女人。就像“携素手”这样的细节和情趣,我也在玉环和她的三郎身上看到:
有一次玄宗在百花院看《汉成帝内传》,玉环到来,用手轻理他的衣领,问他看什么书呢,玄宗笑说:“不告诉你,免得你不高兴。”玉环抢过书,看到书上正写到飞燕身轻能做掌上舞那一段。玄宗取笑玉环说:你不怕,随便风怎么吹。玉环佯装生气,说那我的《霓裳羽衣》可比她的强多了。
看这一段感觉甜蜜温馨,两心相悦在那些深深的后宫不是没有真实地发生过,虽然它是那么少,那么短暂,那么不能尽如人意一路走好。实在是皇权太过强蛮,人心太过软弱,而命运太过难测。在安史之乱仓皇奔走的途中,李隆基失去了玉环,失去了他命中惟一的解语花。从这一点看来,孟昶先于花蕊离世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归降赵宋的途中他不是没有想过以一己屈辱换全城平安,但命运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他的时代已经结束,而花蕊的路还没走完。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