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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临江仙与阮郎归(1)
最早看到《临江仙》这个词牌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这三个字有一层隐隐的俗艳,也许是不喜欢那个仙字吧,同样是仙,鹊桥仙、天仙子都好,可临了江怎么一下子就俗了呢?人的感觉很难解释,反正我一下子就想起电影《霸王别姬》里和程蝶衣争段小楼的那个菊仙。菊仙没有什么不好,但不如蝶衣好。菊仙是活在世间清冷的菊,带了风霜,虽名为仙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浑身烟火气,拼了命地抓住世间那可怜的温暖。蝶衣是真正开在水边自恋的仙。就像希腊传说中的那个俊美的王子,那王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颗始终寂寞的心,身边那么多倾慕他的少女,但他谁都不爱。有一天王子在湖畔喝水,从水中惊见自己的面容,从此后就爱上了水中的影子,天天在水边徘徊,顾影自怜,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跳入水中去拥抱那个影子,溺水而死。死后那个地方生长出一种叫水仙的花。蝶衣就像那个王子,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哪怕明知道那是一个幻影。有的人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他与这尘世互为过客。
仙,可以是飘升至碧海青天的寂寞嫦娥,仙,亦可沉落至凡间化为以身渡人渡己的妓。《临江仙》里的仙走过的好像也是这样一条从天上坠落凡尘的路。文人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同样的字眼描述这两类云泥人物,我们不得而知,这其间幽微曲折的意寓耐人寻味。
水仙——水中的仙人,最早出现在汉末的《列仙传》里。唐人喜欢神怪故事,后来出现的唐传奇故事也受到影响,只是所谓的传奇很多变为真人真事的演绎。《列仙传》《搜神记》和南北朝时候的《幽明录》这样的神怪故事,仿佛汉文化的童年,点缀在蓬勃成长起来的唐诗宋词中间。可是对于我这种读文字最看重第一感觉的人来说,最怕这些偏僻的用典,被人告知出处后,阅读的快感也降低了许多——全然不说自己读书少。
就像第一次看到《花庵词选》中说,《临江仙》这支唐时教坊中的乐曲最初是咏水仙,后来在《花间集》中看它作为词牌时,真还以为是咏水仙花,但不记得《花间集》里有专门咏水仙花的,再仔细一看全是借娥皇女英的故事悼古怀今,才恍悟花庵说的是那个水中仙人,是战国时的赵国人琴高。不光是琴高,《花间集》中出现最多的仙事倒是那两个在天台山遇到神仙姐姐的幸运儿刘晨和阮肇的故事,也就是《阮郎归》那个词牌的本事。
《列仙传》里的故事半真半假,最好玩的是有些故事还写出人证物证,就说这个琴高,据说他善于弹琴,崇尚道家的修炼法术,经常在河北的冀州、涿郡一带的水里漫游,离世孤逸,其乐无穷。在他二百多岁的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对弟子说,他要到涿水里去捕小龙,并和弟子们约定:“某月某日你们都沐浴斋戒,在涿水的祠庙里等着我。”到了约定的时间,琴高果然骑着一条红色鲤鱼从河里游出来,上岸后来到祠庙里和弟子们聚了一个多月,就又骑着鲤鱼回到涿水中去了。还说那天在河边,有上万人看见了他。后来人们就把琴高称为水仙。其实琴高应该不是最早的水仙,屈原沉江后,楚地百姓怀念他,也有把屈原称为水仙的。娥皇女英追随舜帝而投湘江,也成了水仙,超乎常人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品格都容易被敬为仙,但我们的仙带着人间气和善恶判断,是人造的,所以亲。但要说最美、最具仙气的水仙还是曹植的洛神,更因为历史有太多的感情故事在里面,觉得这仙比人还不如人,做人是日复一日的苦累,做仙是夜复一夜的寂寞,美也成了最残酷的惩罚。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仙开始下凡了,而且一落就入了风尘。在唐人开始把妓女叫作神仙之前,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故事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性的色彩。神仙不是自家人,神仙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俗人对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敬畏,我们只要现世的快乐,神仙不快乐,我们要的是快乐似神仙。还有哪里比酒肆笙歌里的温柔乡更快乐的呢?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晚唐的张祜流连在扬州的十里长街,酒楼歌馆的灯烛照得南方的夜空泛出透明的温暖,楼上楼下人影憧憧,浓妆妓女们聚在廊檐上,从月明桥上看过去,宛若神仙一般。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这是李商隐的神仙。用典用得感情并不连贯,义山的有些情诗倒不如当艳诗来读。
同样是神仙,《幽明录》里记载的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遇到两个美貌如花的神仙的故事更被后来的文人们舍弃了其中简单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相对论的哲学思想,而简单地衍化成了男女艳情和娼妓生活的隐喻。
先让我们还原那个故事:两个痴汉刘晨、阮肇到天姥山采药。崇山峻岭,深不可测。刘阮二人只管埋头采药,越走越深,不觉天色早晚,才发现迷路了。饥饿难耐中两人在小溪边取水,看见溪中有“胡麻饭”,两人就沿小溪山路前进,不一会儿,在一个山洞旁的溪边看到两位漂亮女子,见到他们就笑说:“刘郎、阮郎怎么来晚了?”语气熟悉而亲昵。两人恍惚之间被带进家门,只见房内罗帐华美,美酒佳肴,还有吹拉弹唱的侍女。随后自然是与二位仙女结为夫妻,一场不折不扣的奇遇加艳遇。过了十天,两人要求回乡,仙女不同意,苦苦挽留了半年。后来实在思乡心切,仙女终于允许他们回去,并指点回去路途。可回家才发现世间已过了七代人了,当年的家园家人早已不在了。后来他们又想返回去找神女,可再找不到了。
一个简单的遇仙记,被后来想像力丰富的文人们用暧昧的笔端描绘成了一场主动而无需负责任的艳情。在《花间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个典故,你看得出来一个新的语义和语境是如何诞生的,就像巫山神女的朝云暮雨是如何变成男女之事的一样,这样的表达迅速成为一种共识,好似文学和现实人生的暗通款曲,民间传奇和文人创作的心照不宣。这就是我们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