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首《长相思》是真的好,通俗如一首儿歌,论深情也有足够的容量和空间来承载你的忧思,得了乐府精髓。诗歌终究是用来抒情的,对这样的句子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抵御能力,光是音节的抑扬顿挫就让人心折,三字短句本来难以入诗,如若连用一般都表现急促迫切的心绪,而这曲小令却有意外的悠长低婉,三十六个字,也是双调词牌中最短的一曲。自从乐天创制了这个曲调后,后来的相思就有了这样简洁经典的表达形式。
汴水就是隋炀帝开凿的通济渠,关于他开通大运河到扬州看琼花的传说,是后来人反省历史的简单做法,所以汴水出现在诗词中大多是起个借古咏今的象征作用,像“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就把隋亡的罪责都推到了汴水上,“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都是这种思路。而白居易没有这样想,在他这里,汴水负载的只是一个女子无限的相思,而他塑造的“月明人倚楼”的形象不能不说是后来温庭筠在《望江南》中那个“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女子的最初原形,而温庭筠用“过尽千帆皆不是”
让这一形象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意味。从此后,汴水也就成了离恨相思的代名词。从王安石的“汴水无情日夜流,不肯为我少淹留”到苏轼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汴水成了一条感情最丰富的河,它和江南的山连在一起,真个是山含情水相思。到了北宋林逋的眼里,那愁更由吴山蔓延到了江对岸的越山。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古时钱塘江北岸属吴国,南岸属越国,所以有吴山越山之称,林逋隐居杭州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看他这首《长相思》倒仿佛年轻时有一段过往,总是好事遇阻,心灰意冷。事过境迁,再大的心潮也终于是平静了。他这一曲虽不见得如何好,但能让人看到他的另一面,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处士神仙的。
《长相思》虽短,又有了老白的开山之作,后来佳作不多,惟到纳兰容若,这一曲才突破局限,化情愁为乡愁。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像容若这样的男子纵使他生在北国,他的气质和文风绝对是承袭江南一脉。随康熙出巡塞外,风雪声在他成长的京城并不会陌生,那他梦里的家园是哪里呢?在他的《饮水词》中常把海淀、玉泉山一带的水域风光比作江南,菱荷舟帆、平堤沙岸,十里湖光载酒游,平堤走马披春风,骨子里我总把他当了江南才子。
而江南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地方啊,她的折戟沉沙,她的烟雨楼台,她的春花秋月,她的吴音乡愁哪一样不是文人们相思与回忆的理想对象?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南北高峰是西湖胜景,苏小小是南齐钱塘名妓。南宋康与之的这首《长相思》直接化用乐府杂歌《苏小小歌》“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诗句,好处只在质朴明朗。其实除了这首乐府诗,小小的身世和故事都模糊不清。引起我兴趣的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为这个身世不明的小小写下诗词,更将“苏小门前”当了江南的代称。这女子一多情起来真不得了,引得后世文人们都发了狂,恨不能立时飞身到她的身旁作个护花使者。老白就曾为小小写下过多首《杨柳枝》。小小是文人臆想中江南的无边春色与情意的化身。袁枚刻闲文私章“钱塘苏小是相亲”,引起当时尚书苛责,袁才子不屑地说,恐怕百年后,人们只知道有一个苏小小,而不会知道有你这个尚书吧,这话听来还真是解气。
门前春水年年绿,杨柳玉笛别又青。是谁先给江南染上这样轻柔的色彩?以后词人们忆的望的梦的那个地方可还是同一个江南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依然是白居易,依然是平易通俗的词句,可你真得承认他的好。只要他不说教,只要他放下架子,这样的小作不见得当不过《长恨歌》。这个曲调原名《谢秋娘》,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为亡妾谢秋娘而作的,李德裕政治上有建树,诗文也作得好,只是困于当时的牛李党争,宦海沉浮很是波折。他的这首《谢秋娘》最大的作用是为古典文学贡献了谢娘或秋娘这个特指,后人常把自己爱慕的女子称为谢娘或秋娘。
《忆江南》和《长相思》一样,起源不在白居易,但却收功在他,本来默默无名的《谢秋娘》经过白居易点石成金的手,立刻拥有了全然不同的文化意境。六十七岁的白居易在洛阳香山寺里回忆起当年他在杭州白堤上植下的红桃绿柳时,江南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也是他年轻时施展治世才能的地方。晚年的他有向佛之意,却并无清洁安静的心。后人多因他蓄妓过百、沉溺声色以及对后生的排挤打压非议他的人品,我觉得他确乎不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骨子里将现时的生活看得更实在,入与出的问题并不曾困扰他。人心人性本就复杂,品德和文才两相完美的毕竟是少数,对他也没有过多的感情,读他的诗词的时候倒常把他的人不知不觉忘了,那些好处好像天然就存在,这正是他的魅力吧,并不着力,也无痕迹,就像他的《长相思》和《忆江南》,浑若天然。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