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不打紧,那时甘棠、伯纯正在挹芬家,忽见一人送进封信来。见是鹤山的。忙抽出来看时,见上边写道:仆以家祸获罪长者。幽锢之惨,及今五日,重以蛾眉谣诼,遂令鹦鹉笑人。嗟乎,不幸生世家,礼法矩?,触地网罗,挛禁之下,闾巷损其愁苦,而人言乐莫若长鹤山,此际或识者谅之耳。昨晨有粉饰仆事告阿兄者,老人阿柄既倒,卧榻鼾人,闻讯之后,乃为他人作嫁,又怒仆无状,挟雷霆之威以兴。夫仆特一狂生耳,箕裘之罪,诚何足辞。然以视攘羊之子,犹有窃恕,知我者天,曷其有极。然此仅足为君子言耳。君辈以仆故,亦遭疑妒,而献媚者且谓是讷毗之伦,罪逾诛戮。窃恐笙歌未撤,斧锧可怀。谨密以闻。
嗟乎,时日卒卒,生死未知,仆诚休矣,而徐陈应刘,一世人伦,沐浴自归,当亦不失故秩。是在识时务者自策之耳。挹芬何状,为仆劳苦不荆两人看了这信,不觉面色骤变。甘棠放下酒杯,不住循墙而走,一面立刻呼套车。伯纯却不脱书生呆气,拍案叹息道:“这从那里说起!鹤山竟遇这箕之煮。他教我自策,这不是明明骂我么?拼我这付(副)老骨头不着,到今日倒要打个千秋计较呢。”
甘棠见他这样,微微笑着,先自走了。
伯纯也不去管他,只将那信一看再看,叹息不已。挹芬不解所谓。只站在旁边问:“长公子写些什么?”伯纯将张纸递给他道:“公子不能来,却很牵挂你,嘱你自己保重呢。”挹芬听了,黯然不语。伯纯道:“我今天不醉不归。你教他们把这些肴核收拾了去,只留几个碟子,我们慢慢的饮罢。”挹芬叫人上来,将残肴撤了去,把杯碟另移在个矮几上,自陪着伯纯上炕小饮。伯纯喝了几杯,想起自己原是个名宿,不应出处之间,造次到这样。如今临崖欲勒,悔已无及。不觉从良心上一缕缕热将上来,直红到面上,执着杯低首无语。
挹芬知道那信上定有些蹊跷,只不便去问他,但说:“大人万事排遣些,看杯里酒冷哩。”伯纯停了杯,突然问道:“像你们门户人家,一个姐儿忽然良心发现,把旧时生活一概弃去,情愿布衣菜饭,也算得是个有志气的人么?”挹芬知伯纯必定别有个意思在那里,点头道:“怎不能算有志气?只污泥不染,天壤间那里有过这种人来。”伯纯听了,忽然击节大笑道:“挹芬警我不浅!我今夜便要脱弃一切,借你妆阁作我个清修道场哩。”说完,觉得心地开朗,连眼前那只电灯也似光明了许多。
两人又饮了几杯,听得窗外萧萧落叶,远远的送来一阵秋风,带着些残歌余笛吹来。接着一阵笳鼓声,四郊相应,把庭前落叶惊得乱舞。伯纯不觉感怀家国,一段牢骚非诗莫吐起来。
便就几上写了《秋兴八首》道:
落叶萧萧枫树林,鬼来窥户夜森森。
一天霜压关山壮,万里魂归海国阴。
白发未消他日恨,黄花犹识故人心。
西风高处应无禁,倘为征人送暮砧。
太液无波玉蝀斜,颇闻天子字重华。
九秋鹰饱能摩翅,八月河清尚待槎。
仙露擎成双掌泪,暮烟吹落一城笳。
如何灵沼芙渠岸,寂寞开为红蓼花。
西山隐隐起斜晖,南雁冥冥入翠微。
幽谷哀猿能独笑,向阳秋燕故群飞。
过江庚信文章重,入洛机云志未违。
正是长安工进颂,西山无语蕨初肥。
江左人才擅赌棋,不遑涕泪为人悲。
帝城羽戢开元日,仙仗旌旗建历时。
杨恽成功为告密,冯唐易老孰驱驰。
江头日落归暝晦,万户秋风起暮思。
控弦鸣镝入阴山,歌笑无端塞两间。
属国册书空万里,兴王魁璧耀重关。
芙蓉小院开金,辇路清尘照玉颜。
白鹿南来干气运,梯航闻已列朝班。
霓羽仙人在上头,骊山殿宇一时秋。
登台神女工贻佩,欠聘天孙善织愁。
枳棘风高栖野鹘,莼鲈味老狎浮鸥。
中兴诸将皆髦俊,压骏弯强列大州。
司隶将军一夕功,偶然安攘满寰中。
殊恩泪沐苍生雨,大国歌开壮士风。
羊角玄经丹灶冷,昆明云锦露房红。
铜台西峙漳流壮,赫赫威仪坐钓翁。
西去江源自演迤,东来神物失摩陂。
麒麟文蹇穷留廓,蛱蝶香残冷抱枝。
渐老情怀中酒易,平生哀乐为人移。
千秋怅望同萧瑟,古屋荒江涕泪垂。
说(写)完,掷笔叹道:“意尽于此,泪尽于此。挹芬,你差个人送我去罢!”真是:杜老哀时有涕泪,一时清唱动江关。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