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他一把拉住,迷挤了双眼,笑问道:“几岁啊?”说十六岁了。“念过书没有啊?”说也认得几个字的。“原籍那里啊?”说扬州呢。“家中还有谁啊?”说父母早亡,兄弟俱没,没什么人了。“在夏大人家应的是那一项啊?”说磨墨、伸纸、捧砚、焚香罢了。“好雅意的差使!夏大人舍得将你赠人么?”燕儿却红着脸不答了。将军见他娇羞不答,宛如女子,不觉忘形,将他的手举起来,向自己花白的胡子上粘着,把个燕儿急得一张粉脸再也抬不起来。季浩等看见这种丑态,一个个托着看花溜了出去。独有笑庵、雨亭两人是最会淘气的,在栏杆一角鬼鬼祟祟的商议着。
雨亭忽然招手向一个丫头道:“来,来。”丫头走了过来。雨亭低低说道:“将军唤二公子呢。你说我们都在这儿要发起做诗,请他来入局呢。”丫头认是真的,应着去了。笑庵举手将雨亭肩上掐了下道:“促狭鬼,你也积些阴德罢!”雨亭放下脸道:“都是你提调着的,现在又推在我身上了。”说着,又格的一笑。穆斋正在廊下看鹦哥儿,听他咭咭呱呱的,知道又要摆布着那一个了。想要来问时,只见韬庵兴兴头头走了过来,笑道:“做什么诗啊?”季浩等没听见雨亭撒的诓,都莫名其妙。雨亭装着一脸正色道:“我们原说吃了饭再说,老将军说先把题目议定了,慢慢儿喝着想着也好。他老人家在里边等你去商议呢。”韬庵认是真的,便走了进去。众人见雨亭这样调拨,早已明白他的意,都指着他干笑。他得意非凡,拉着笑庵沿壁蛇行而进,伏在窗外偷瞧着。
见将军正拉住了燕儿搭讪着,一张半笑不笑的寿星颜,几乎贴到了燕儿胸前去。燕儿正在危急,忽见人影一闪,走进了个雍容华贵的公子来。这一刹时,直把三个人惊呆了一双有半。
将军正神魂荡漾,一见儿子直撞进来,忙将燕儿推开,涨红了脸立起来看悬着的书画儿。韬庵一进门,见老子正拉着燕儿扮鬼脸,心里一惊,要退出去也来不及,只得红着脸站在一旁。燕儿更羞一个十足,还亏他勉强支撑着向韬庵打了个千儿,便不言语了。这一副变相行乐图,直把个窗外伏着的叶笑庵、范雨亭笑得几乎哭了出来。子超心里兀自称快,想:“老头子最爱割人的靴统,今天可受了报应了。”还是穆斋、季浩、旭初老成些,怕将军下不得台来,笑着进去道:“名园胜友,奇花佳日,竟被叔虎将军一人占尽哩。”这一句话,真似三人的救命星君一般,把三人的灵魂从苦海中收了回来。将军忙换了一口气道:“名园么……”说着又觉得不知接着说什么的好。
韬庵见他们三人进来,早已溜了出去,将雨亭一把拉了便走,道:“促狭鬼!今天同你把这笔帐算定了。”雨亭随着他走着,回过头来笑向笑庵道:“笑庵,我这一去存亡未定,倘竟被韬庵公子一顿乱棒活活杖毙,托你还去同畹芬说,教他好歹要报仇的。”这几句话说得韬庵也笑了起来,将手一松。那知雨亭正趁着韬庵拉着的势向前走,猝然被人向后一推,便拍挞一声。真是:帝城花盛春如海,笑傲居然处士身。
花锡佳名相思入骨人来秋院到眼关情
却说方将军一见燕儿,竟涎着脸问子超要了过去。子超原不情愿,只碍他这炙手可热的权力,不敢不允。心里自悔着不该带了出来,却又不便露出勉强的神情,只得仍有说有笑的敷衍终席。
那知燕儿自充了方将军近侍,竟成一人之宠,连几个姨娘都赶不上他。燕儿心里想:“不妙,莫太得意了,被他们合着伙攻击起来,一人难敌四手,毕究有失败一日。”心里存了这个意思,便到处留意着。见诸姨里边,姣好乖觉,将军所宠的是六姨。诸子里边,文采丽都,将军所爱的是韬庵。这两将释兵,千夫解甲,不如竭力的博这两人欢心。却苦得终日被将军缠扰着,没多大空闲。并且韬庵在外的时候多,除却晨昏定省以外,等闲不易见面。六姨是个金屋中人,坐起皆有人伴着,尤不容易传达情愫。正踌躇着,机会到了。
有一天,将军正在遥青轩午睡着。那轩临着一个荷池,有十余亩大小。这时正值深秋天气,残荷落尽,显出一泓澄清澈底的秋水来。水面微风起处,将燕儿覆额秀发微微吹动。燕儿掠了一掠,正坐在个石磴上,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悠然神往。忽听背后隐隐的有了脚步声,像要躲着来吓自己的一般。笑问道:“谁呀?你看波明如镜,我早在水中见了你影儿哩。”燕儿虽这样说,其实并没有见。背后的人认是真被他见了,便格格一笑,将手向燕儿身上轻轻摘了一下。燕儿这才从水中见是六姨房里的丫头喜儿,因笑道:“好姊姊,请你多摘既(几)下。可怜你兄弟,被你这一摘有些恍恍惚惚呢。”
喜儿啐了他一口,向对面石磴坐下来了。燕儿见他穿着半旧浅色湖绉的夹衫裤,罩着件蟹壳青羽毛的半臂,垂发覆额,甜净可爱,便低声笑道:“姨娘敢是歇中觉了,不然姊姊那里来这空闲呢。”喜儿点了点头,却指着池边一丛小红花道:“这是什么花?倒红得有趣儿。”
燕儿道:“前儿听得二公子说,这是外国花,叫什么长毋相忘呢。”喜儿笑道:“那里来这古怪名儿,听了便不喜欢。”燕儿道:“呀,这不算是个古怪名儿,这长毋相忘的意思,便是长相思。姊姊,这相思二字,是聪明人多情人不能免的,姊姊怎不喜欢他起来?”
喜儿听着脸上慢慢的红了,将眼看着花道:“我不信花也有什么相思不相思的。”说到末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燕儿也痴痴的离了石磴,俯身下去,采了几朵给喜儿道:“好姊姊,你受了兄弟这一份礼罢!”喜儿不等他说完,早羞得飞跑去了。燕儿呆呆望了一回,将花一瓣瓣摘下来,洒在水面上,引游鱼来喋,自言自语道:“便无此意,只就这软羞薄恨的神情,已教我燕儿不敢辜负了。”
正想着,见隔花一阵衣香,便是才见的喜儿扶着个丽人走将过来。燕儿知是六姨了,忙垂手凝神打了个千儿,立在一边。六姨问道:“将军呢?”燕儿道:“睡在轩里炕上呢。”六姨沉吟了半晌道:“你仔细伏侍着,莫躲懒。将军要什么,可同喜儿说,到我那里去取。别向那起浑帐人噜苏去。候将军醒来,你说我来过罢。”燕儿答了几个是,却恭恭敬敬回道:“小人敢不依着姨娘办去!只小人是个童儿,喜儿姊姊早晚伏侍着姨娘的,要什么时,小人又不便冲门撞户的。这便怎样呢?”六姨沉吟道:“哦,我每天叫喜儿出来三四次照看着罢。”喜儿听了这句话,明知燕儿在那里捣鬼,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却欢然答应了,扶着六姨慢慢的沿花径度红桥还去。
六姨指着一架玫瑰道:“只有他最热闹,没一个月不红香可爱的。”喜儿想起了方才的事来,便摘了几朵长毋相忘花笑道:“姨娘,你晓得这花的名目么?”六姨瞧了瞧道:“谁记得这些儿!”喜儿笑道:“燕儿说这叫什么长毋相忘呢。我原说是个古怪名儿,他说得好笑,这‘长毋相忘’四字的意思,便是长相思。姨娘你瞧这豆一般大花,谁又希罕他去相思他呢。”
六姨听他半痴不颠的说着,不觉带笑啐了他一口道:“这蹄子越说越出来了。女孩儿家相思不相思的,仔细给太太那边人听了去,不说你说话没遮拦,翻说我平日没好模范做给丫头看呢。”喜儿咕哝着道:“我不过说这花罢了,干我们主子奴才甚事!姨娘又骂起我来了。”说完,将花揉了稀烂掷在地上,将脚踹了几下,骨朵着嘴再也不出声了。六姨见他这个样子,暗暗好笑,却走得有些娇喘上来,便向一条长廊下坐了。喜儿也不去管他,自向一丛修竹前掐着竹叶生气。
六姨忽从竹林隙处望去,远的一个高坡,坡上有亭翼然,亭前一个美少年,披襟当风,亭亭玉立,大有趁月来游乘风归去之概。不觉回眸乍顾,芳心自警。喜儿掏(掐)了回树叶,觉得没趣,回顾来,见六姨支颐脉脉,如有所思,懒懒的立起身来道:“斜阳下了,还去罢!”
喜儿不明白他做什么懒懒的,认是才自己咕哝着,多半是怒着自己。便从白天小心服侍他到半夜,又从朝晨小心服侍他到午天,总没见他笑过一笑。心里正摸不着头脑,六姨忽又懒懒的道:“是时候了,你去问燕儿,将军可要什么?”喜儿欢然答应着走了。才到门口,六姨又唤他回去。喜儿立着,见六姨向着镜子出神了半晌,道:“没什么说了,你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呢。”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