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如此京华(续)>第12章
那知还没到门首,早见挹芬的鸨儿蓬头鬼脸的将怪眼向街上愣着。一见甘棠、其光两人,便没命的跟将上来,嘴里嚷道:“两位今天是到我家定的哩!小妇人这几天留着这条性命,等两爷的吩咐呢!”满嘴里不伦不类的乱嚼。甘棠、其光见了这怪相,听了这奇语,不觉骇然。
又碍着人家眼睛,看这样子是呼叱不退的,只得等车子到了门口,硬着头皮下车道:“这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罢!”走便走着,心里兀自别别的跳。
甘棠瞅了其光一眼,暗道:“费你的心,拉我来受用哩。”其光心里也暗抱怨着甘棠道:“你引我到这个地方来,鹤山没看见,先见了这老鸨。着实利市哩。”两人怀着鬼胎,到了里边,觉一些人声也没有。那一庭修竹自在那里摇摆,也没人理他。听得鸨儿在院中说话,才有一个娘姨从墙角中踅了过来。甘棠止不住问:“挹芬呢?”鸨母冷笑道:“两位爷也不晓得他在那里么?这可上了天去哩!”
甘棠听得口风不对,忙转过口来,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敢是今天出去了没回来么?”鸨儿道:“是今天出去倒也放心了,可惜是前天去的,才着急啊!两位爷想才从长府来的,敢是长公子请你们来做媒的?那也没有不情愿的。”真是:才闻骑鹤亡踪迹,又见青鸾入溟。
凤去台空花场大索雀残人到客邸潜身
却说其光、甘棠到了挹芬家里,却给鸨儿拉住了。问起挹芬时,才知从前〔日〕出去了没有还来。心里想:“同他来往最密的算是长鹤山。张伯纯须发都白了,决没这程度的。”只一位门第煊赫的阔公子,既爱上个优伎时,花一万两万银子,怕不跟着便走,何苦来学这下流行为。出于诱掠,且又没一些把柄在鸨儿手里,那里敢冒冒失失的去向长府要人。所以这几天来,东问卜,西拆字,直把个鸨儿急坏了,失魂落魄的,有些痴癫起来。
却好那天五显祠求签去,签上说:“行人大吉,有贵人相逢。用不着去寻,自会还来的。”
鸨儿迷迷糊糊的揣着签诀还来,只向街人愣着,怕贵人携着挹芬过去了,却再也不见。差不多到门首了,忽见刘、郑二人同坐着一部车迎面过来,想:“要问挹芬踪迹,端在两人身上了。”便野鸡似的将两人捉了进去,唠唠叨叨的说了一遍,接着道:“如今好了,有了两位爷,怕没这孩子么?两位爷本来便是做女儿保镖似的。什么大人哩,公子哩,都有你们在中间拉纤的。这孩子原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爷们爱着带了去,才是这孩子的造化,只小妇人这张嘴可就要干搁起来了。你们平日照顾小妇人的也够了,如今再请高抬一回贵手,把这孩子给小妇人再见一回,横竖总是感激不尽的。要不然老妇四五十岁人了,叫再靠那一个活命去!”说完,一声肉一声儿的哭起没良心的挹芬来。
其光、甘棠听了这番话,不觉目定口呆,把找长鹤山的话再也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时,越发不能脱身了。只得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有这样的事么?谁拐着挹芬走的?可恶极了!你且停着哭,我们出去自替你知会警察厅,赶紧搜查去。”说完,立起身来想溜。那知鸨儿是何等刁钻的,明知这不过是逃走势,靠不住的,便带哭带拦着道:“两位爷既来了,便不喝一杯酒去,也坐一回,给小妇人个着实办法。小妇人原要上公馆去请安的,又怕碍了两位爷的面子。如今来了是最好的了,好歹救了小妇人一命罢!”说时,大有要刘、郑二人立刻交出挹芬来的样子。院子里那些乌龟、娘姨、打杂、烧火已站满了,都指着两人嘁嘁喳喳的议论。
甘棠、其光心里一上一下的暴躁着。想:“发作起来,难道不能将屋子捣个稀烂?只闹出来了,给报纸上登上去,说堂堂司长、表表将军同龟鸨打架哩,这可有些不妙。”只得抑着威风,向鸨儿婉劝道:“你放心罢,我们既答应你办了,横竖有个还信给你的。我们是有公事的人,不能同你尽说闲话呢。”说完又要想走。鸨儿那里肯放他,道:“这原是最好不过的。只小妇人止有这个女儿,他要是给谁骗走了,小妇人的性命便向谁拚去。凭你皇帝家老子,难道便随便好带人家女儿走的么?两位爷既担任了下来,可知那孩子是已有着落的了。一两天内来得及有还信么?”其光巴不得立刻便走,随便道:“来得及,来得及。”鸨儿道:“既这样说,那里敢劳着两位爷。到后天小妇人自己到公馆领人去便了。”甘棠原很按捺不住,见其光已答允了,便心里画着策,也便答应下来。这才重围立解,一院子的人一哄撒去。
刘、郑二人挥了把汗,仓皇奔走而出。刘其光还抱怨着甘棠,说不应该撞到这儿来。甘棠道:“谁料到有这事呢!如今没别的说,我们分头设法去。莫到了那天,长家的门丁不够,还添着支龟军鳖将打上门来呢。”说完也不坐刘其光的车,自唤着街车走了。你道他真个去知会警察么?那里便会这般。一到明天,一溜烟避到天津,丢着这不了由刘其光去了了。
可怜刘其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倒向各班子里去探听一会,异口同声的说是长公子做的事。你想:侯门如海,金屋深藏,叫他从那里设法去?只得没精打采的从后门还家了。亏得姑太太替他先出了个主意,将门条换了,拼请三天假,缩着头老不出门,想总躲得过了。那知一到明日,长家打手同挹芬老鸨一齐光降。
先是长家那个俊俏小厮,想是这次动员的先锋了,到了刘家门口,一眼见门上粘着簇新的戚寓门条,迟疑了一回,便一脚踏了进来。门上原有个看门的在那里,一见那小厮,想这未必是打手,便动手也吃得光他,便挺挺胸脯立起身来道:“找谁呀?”小厮赔笑道:“借问一声,刘司长公馆迁到那里去了?”门子不防有这一问,顿了一顿道:“对不起,我们是新搬来的,不晓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小厮便一声“劳动”出门去了。门子得意极了,一人笑着道:“险哪!几乎被他问住了。”那知这句话没完,小厮早又闪将进来,冷笑道:“险哪!几乎给你骗了去。”门子登时面红过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厮这才向门外一招手。早见一辆雕轮绣幔的马车停在门外,三四个丫鬟先下了车。小厮笑嘻嘻的向门子道:“请你老实些通报进去,说长家姨太太来拜望罢。”门子急得眼睛像铜铃般,几乎迸出泪来,自己凿着暴栗道:“这饭碗砸定哩!”说时抖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向里边去了。
这时其光正同戚少甫、戚姑太太等抹骨牌儿玩着,桌上铺了条毯子,大说大笑也不敢。戚姑太太正做着清一色,等三六饼来和,把眼睛向少甫瞟着,用指儿在桌上画着三个圈儿,接着又画了六圈。戚少甫认是要九饼了,扑的一声把九饼开了一对打将出去,却给其光九饼碰倒了。戚姑太太将门前牌一掳,翻开少甫的底牌来道:“你是瞎了眼珠的么?”一壁说一壁看时,见少甫俨然还有张九饼在里头。不觉气得狠狠的,要是没别人在旁边时,都怕要扯着耳朵咬上两口哩。少甫笑道:“你在桌上连画九个圈儿,我才开对打的,怎又埋怨起我来。”戚姑太太道:“呸,不足兴三六饼的么?”
其光只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笑,却不防那门子蝎蝎螫螫的立在旁边回道:“长家姨太太已进来哩。”其光吓了一跳,跺着脚道:“糊涂蛋,向你怎样说的……”说还没完,早听得外边衣裙,香气遥闻,有五六个女子声气直闯进来了。戚少甫早已溜将进去。
戚姑太太有主意,把毯子一卷,连牌拎进去了。只剩其光一个,眼见避不去的,少不得要见的,只得壮着胆迎了出来。绿筠夫人早已携着一群婢女走了进来,一见刘其光便笑道:“这位敢就是刘老爷哩。”其光勉强笑迎着道:“还没到府上去请安,倒先要夫人光降。”绿筠微笑一声,就这笑声中,便把全副威风露了出来。其光自觉得见了不寒而栗。刘夫人乖觉,忙换了件衣服,自己捧着茶盘,恭恭敬敬献了盏茶,又请了个安,陪坐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