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夫才始哀哀求告道:“老爷们,可怜我江北人,日升楼来不及去了,要交班快了。”衣云忍不住笑道:“你不去要交班好说的,我们又不是硬要你拉,值得这样子装腔。”那车夫道:“我不是装腔呀,肚子里饿死了,今天一天没得东西吃,多谢你老爷舍我几个钱,救我一条命,我永生永世不忘记老爷的恩。”
空冀道:“你原来讨铜钱,我问你,为甚么今天一天没饭吃?难道一天没生意吗?”那车夫带哭带诉道:“你老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今天碰着个鬼呀。”空冀道:“胡说,青天白日,哪里来甚么鬼!”那车夫道:“我不骗你老爷的呀,今天早上我在日升楼那里,看看各店家,都关上门,说今天甚么五月九日,国耻纪念节,大家不做生意。因为我要饭吃的,不得不拉人,只管在日升楼那里搭客。那时候来了一群学生,在马路上说话,叫人家别买东洋货,别和东洋人往来,一回儿其中有个学生,叫我的车子,吩咐拉到西门公共体育场,要快要快,我拉到了,他叫我等着,我等了两个钟头,只不见他出来。又等了半个钟头,我去问问别人,里面做甚么事情,有人说开甚么劳工会,有人说学生都在里面演说。我那时又等着他到十二点钟,他出来了,还认得我的车子,跳上车来,手里捏一面白旗,写着甚么字我不懂,我只听他喊着甚么劳工神圣!劳工神圣!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劳工神圣,他为什么这样子起劲,喊着劳工神圣,一概不去管他,只顾没命的奔。他吩咐我拉到望平街一家报馆里,我依他话,拉到望平街,他又叫我等着,我又等了一个钟头,肚子里一些没吃东西,等他出来了,又叫我拉到西门。我那时候,因为肚子饿得发痛,跑不大快,他只管把皮鞋踢我的背心,我怕痛又只好没命的奔,奔到体育场,依旧叫我等着,我要他先付我两毛钱买点心吃,他说身边没钱,要开过甚么会,拉回去付钱。我没法,又只好等他,肚子饿,只好捧着肚子坐在车脚板上,可怜我直等到四点多钟,他才出来,那时一大群学生,猛叫着甚么劳工万岁!劳工万岁!我也不懂什么话,他那时跳上车来,叫我拉到横浜桥一所学堂里,我实在拉不动,他偏生要我拉,他说你不拉,就一钱没得,我要他钱,没有法想,只得喘着吼着狂奔,可怜我从西门拉到横宾桥,拉得眼睛前发黑,肚子里发叫,一双脚子,像拖的一般,到得学堂门口,他叫我等着,钱送出来。我又等了一个钟头,只不见送出,进去问问,说里面并没有甚么学生。我那时候急得哭了,硬闯进去找寻,只不见有学生。我哭着吵着,里面走出个先生们,我告诉他的情形,他冷冷的说,不见得有这回事,我们校里今天放学,没有留着一个学生。便是有学生叫你车子,决不会不出钱,我们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你那车夫不是看差了人,定是想敲竹杠。那时我和他辩,我说你们没有人坐我车子,我怎会到这里来胡闹。
我一些儿没认差。那先生说:“黄包车夫都没好东西。叫当差的赶我出门,我不肯走,他算可怜我,送我两毛钱,我便谢了他一声,拿两毛钱去兑铜元。店里人说,那角子是铅的。我想那先生既可怜我,决不给铅角子,我大概他拿错的。当去向那先生掉换,那里知道校门的铁栅上了锁,我望进里面,正见那先生,和刚才坐我车子的学生,在草地上踱方步。我叫唤时,他们俩只对我笑。我再向他们哭时,他们就走进里面去了。那时天已黑暗,一天到夜没吃饭,哪里再拉得动车子,便在那学堂门口坐到现在,此刻要去交班,只因一点儿没吃东西,肚子饿得要死,求求你们老爷舍我几个钱,让我吃顿粥去。”
空冀听得叹了口气,问道:“你的话真吗?”那车夫磕了个头说:“真的,不敢欺骗老爷。”空冀摸摸袋里,只有四毛钱,便给了他。衣云也给他四毛钱,那车夫连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捧着肚子去拉车。空冀目送他去远,才见有电车来。两人跳上电车,那时头等厢里阒无一人。衣云问空冀:“刚才那车夫讲的话靠得住么?”空冀道:“虽未全真,不为无因。上海地方,所谓热心志士,奔走呼号,大概如此。他们所谓劳工,不过约了许多工人,镇日扰扰攘攘,游行奔走,使他们工人,劳动劳动吧了。又深恐黄包车夫不劳动,所以叫他奔走奔走,也在情理之中。”衣云道:“真有这回事么,太岂有此理。”空冀道:“万样事情,内幕拆穿弗得,一拆穿,谁不岂有此理。便是我们一批朋友,今天五月九日,在六三亭征歌选舞,酒地花天,难道应该的么?平心而论,还有心肝还有血气么?所以我们自己拆穿不得,不好去批评他人。”衣云默然片晌,一回儿电车已到日升楼,两人下车,各回安宿不提。第二日晚上,空冀到新康里八十四号,见了叶一士道:“老哥,你知道昨天甚么日子?”一士回:“甚么日子呢?”空冀告了他五月九日,国耻纪念。一士道:“哦,纪念日,中国菜馆不是要停市的么?那末昨夜亏得径到了六三亭,否则还要扑个空,饱尝闭门羹咧。”空冀不再多响,闵大块头道:“老马,今天我请你到对过老三房间里吃便夜饭,你赞成么?”空冀道:“有得吃,哪会不赞成。”说着,罗忠荩来了。闵大块头当同罗忠荩、马空冀,走过对厢房去。忽见老三坐在电灯下面做拖鞋,五娘睡在榻上蒙头啜泣。各人骇怪道:“五娘,你好好为甚么要哭?”五娘只不开口。老三道:“不要说起,她碰着个凶神。”空冀道:“甚么凶神不凶神,请你说个明白。”老三道:“我告诉了你们,她要埋怨我的。我不说,你问她自己去。”空冀走近床前,见五娘哭声益纵,泪珠滚滚,空冀道:“戆大,你有苦处好说,这样子哭算甚么一出,快不要哭,讲我听,为甚么事?”五娘仍不回言。忠荩道:“我们走来寻开心的,现在这样子变寻烦恼了,去吧。”老三把忠荩扯住,按他坐下,吩咐娘姨装些水果瓜子,空冀又问老三,究竟五娘为的甚么一回事?老三才实告空冀道:“她去年冬里到上海,在好婆生意上做做。因为她太老实,做不来,好婆荐她上人家,做小大姐,荐到一家俞公馆里,哪知这公馆里一位少爷叫小俞,是个无赖,手里家当一些没有,专在女人面上用工夫。那块公馆牌子,简直比矢坑板还不值钱。你想米要吃一升罗一升,另用铜钱,时时断当,名声吃颜料生意饭,实在是个流氓,朝吃太阳,夜吃月亮的朋友。他住着两上两下房子,房钱统出在房客身上,自己只住一间客堂楼。又没父母,只一位嗣爷,在六马路外滩开着颜料行,很有钱。为他无赖,一钱不给他用。他在外面划策到几个钱,便想弄女人,嫖堂子挨他不着,只好专托各处荐头店,用年纪小大姐,拣肥剔瘦拣到一个,便算老婆。等到手里几个钱吃光用光之后,使溜出大门,十天念天不返,他这般行径,已非一回。老五初到上海,便上了他的钓。
起初不知底细,当他公馆里少爷,后来他渐渐露出马脚,五娘要走,小俞只不让她走,直到天起西风,各人身上没有衣穿,小俞自己缩在燕子窠里,不回家来。五娘冻不过,只得走出他门口。那时候,就认识了吾,到这里来铺房间,弄这个场面。哪知近日五娘给小俞侦探着在这里,几次三番来要五娘的钱,五娘懦弱不过,一个月贴他三十块钱,他依旧要额外需索。昨天又来向五娘要五十块钱,五娘又不是聚宝盆,哪里有许多钱贴他。他见五娘不依,纠集一批小流氓,伏在弄口,要打五娘,吓得五娘不敢出门,可怜五娘给小俞这样子恫吓,有几位规规矩矩的客人统不来走动了。再闹下去,这里也要站不住,真要给那天杀的小俞剥皮抽筋了,她所以想着苦处要哭。”空冀等听说,很抱不平,当去拉起床上五娘来,问她老三说的话确不确?五娘点点头。空冀道:“你当真贴他每月三十块钱么?”五娘揩揩眼泪道:“何止三十元,四个月里,他几次三番来寻着我,每回拿去三十五十,统共不下二三百块钱。”空冀道:“有你这般好人的呀,你又没卖身据在他身边,又不是他妻妾,你怕他则甚?”五娘道:“他硬逼着要,不给他不肯走,叫我实在没法呀。”空冀道:“那么你昨天见他面没有?”五娘道:“昨天他约了五六个三光码子,守在弄口,专等我出门,拉住我卖到野鸡堂子里去,你想我怕不怕?我晚上刚走到弄口,亏得眼快,见他正在对弄指指戳戳,叫帮手拉我,我连忙逃进来。今朝打听弄口小店里,说他昨夜等到一深黄昏咧。”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