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未央生正在帐台上结帐,点数钞票,走进个巡捕来道:“喂,哪一位老板,公堂上有传票传他,要他的人。”未央生只听得这几句话,唬得魂灵出窍,在帐桌上跳起来摇手道:“老板不在这里,老板回绍兴去了。”说着四肢寒战,把一叠钞票得满地。正是:
堪叹人情多鬼蜮,含沙射影足惊人。
不知未央生怎样对付巡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
话说马空冀因为大便市场未央生侵害大公出版部营业,请褚植斋律师写信去要求更正道歉。守了几天,不得要领,竟向公堂起诉,述明案由,要求被告赔偿名誉营业两项损失一千两。公堂饬传被告未央生到案交保,未央生那时,已吓得软化,请了两位中国律师,到堂反对交保,声称被告盘进的大公出版部,另外一家,与原告所控不符,请堂上免予交保。堂上还在斟酌案情,那时原告马空冀已到,正和未央生坐在并肩,未央生对空冀望望,面上一片红一片白,像俄国的变色钻石一般。空冀素来认识他,今儿见他穿着长衫马褂,循规蹈矩,不免笑嘻嘻低低叫他一声:“未先生,久违了。”未央生含糊点点头。空冀又问他道:“贵市场生意好么?”未央生讪讪道:“还好还好。”那时堂上斟酌了一下,判交三百两保,定期审讯。被告律师见所请无效,只得退下。
褚律师也走下堂来。未央生那时站起来,想走,给两个巡捕扯住,扯到交保间去,要他交保。空冀一同走出,对未央生拱拱手道:“我先跑了,隔天再见。”未央生低头不语,到得交保间,他有一位同去的店伙外出找保,无如各同行,对于未央生毫无感情,哪里有人肯挺身担保,结果还是自己拿出三百两现银子取保。未同生回到市场,那个律师姓卜的,衔着一根雪茄烟,已等在那里。未央生对他带哭带诉道:“卜先生,这事怎样弄法呢?”卜律师喷了一口烟道:“咦,这算甚么一回事,值得着急。老实讲,中国人还谈不到名誉两个字,你只要瞧公堂上对于赔偿名誉损失的案子,有几件准,请你放十七八个心。”未央生道:“他不但控告名誉损失,还要营业损失咧。”卜律师又吸了口烟道:“笑话笑话,营业损失好空口说白话的吗?非得有历年帐簿,两相对较,实际上少做几多营业,才能成立,你只管放心,开审大概要一个多月。尽管预备一切手续,将来判决注销之后,可以提起反诉,要他赔偿讼费律费一切损失。”未央生道:“那统要你大律师帮忙,将来胜诉之后,重重谢你。”卜律师咽了口唾沫道:“谢不谢别说起,你准备手续,有数么?”未央生道:“我闹昏了,一点转不出念头,非请你大律师教我不成。”卜律师转了个念头道:“停回晚上,我来招你长谈吧。”未央生感谢不尽,卜律师也踱着方步,踱出市场,跳上包车回去。直到吃过饭,卜律师往马律师小公馆里探望马律师。那时候马律师刚才起身,正对着橱镜子涂雪花膏,卜律师闯进去道:“老马你又在那里替广生行推广生意了。你自己有数,你搽了一次,别人要搽三次四次咧。”马律师回转头来道:“我实在并不是要漂亮,也叫没法,'粉饰太平'罢了。”卜律师笑了一阵,便坐在沙发里道:“嫂夫人呢?”马律师道:“她杭州烧香去了。”卜律师道:“那么你今天没有障碍,好自由行动了,我请你吃花酒吧。”马律师一怔道:“你难道又接受了甚么案子,顿时阔起来了?”卜律师道:“小案子,刚才出了一庭。”马律师道:“民事呢刑事?多少公费?”卜律师道:“民事,只有一百两。”马律师吓了一跳道:“一百两,好运气好运气。那么今天非敲你竹杠不行。老二那里呢老八那里?菜定过吗?”卜律师道:“老二那里爱情好说早已破产,还是老八那里吧。老八那里,塌了他便宜,没去过咧,非去报效一回不行。”马律师对卜律师笑笑道:“可是上回东方旅馆出的毛病,当时你瞒我,现在自画供状了。”
卜律师涎着脸道:“也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知你和翠情老九,达到目的没有?”马律师道:“翠情老九对我总算有十分可能性,我说上去,总是准如所请。只是他们房间里几尊天神,面目可憎,我已好久不去,现在好说时效已过。”卜律师道:“今天好去叫他个堂唱。”马律师摇头道:“不叫不叫,免予置议。”说着梳洗已毕,摊出烟盘,要想抽烟。卜律师道:“老马,你戆大,此刻一同到老八那里,难道没有烟给你抽?”马律师望了望手表道:“此刻只两点钟,未免太早吧。”卜律师道:“今天我做花头,早些何妨,怕他们不招待。”
说着,同马律师走出马律师,马律师忘了件东西,又回到马律师,拿了赶上卜律师,一同到福致里红弟房间。那时红弟老八还在小房子里,生意上只有两个做手,阿金老大,老大迎着,留进小房间说,“卜大人,马大人倒起身得早,我们房间里,地还没有扫咧。小房间里床上横横吧。”卜律师当同马律师横在铜床上,吩咐老大拿烟盘。老大一想,橱门上钥匙,还在老八身边,烟灯家伙锁在橱里,又不敢回绝卜大人,只得到楼上爱珠房间里借了一副家伙,又借一匣烟,送到小房间里。卜律师先吸了一筒,让马律师吸。马律师已眼泪鼻涕淌到烟盘里,捧着便装。卜律师当去写张请客票,送米麦路大便市场,请未央生来谈话,票角上又注着,如有贵友,请多来几位。一回儿,相帮送给未央生看,未央生道:“是卜律师有甚么机密,要许多朋友去帮忙。”当下便请帐房先生和两个站柜子的伙计,更怕嫌少,又打电话喊了个娘舅来,五个人赶到福致里红弟房间。卜律师连忙迎进,说:“有劳你们了,小房间里请坐吧。”一边说,一边喊阿金摆场子。
阿金如奉圣旨,同老大马上拖出台子,倒出麻将牌,端上茶几,回说卜大人,台面已摆好。卜律师对众人拱拱手道:“那么费心各位了。”未央生等,面面相觑。还是未央生的娘舅资格老,拖未央生到外面道:“你卖了一场和票吧,我们没事要跑了。”未央生心里肉麻,到那其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挨着步到里面回复一声卜律师,说我们几位麻将都是鸭脚手,想不叉了,各人凑着买一场票吧。卜律师一边说,那是不敢当的,一边喊阿金轿饭帐。未央生领着众人,退出小房间,要问娘舅一场票多少钱,一望娘舅,已不知去向。只好问阿金,阿金说:“随大少打发,一场和廿四块也有,四十八块也有。”未央生心里一跳,免不得各人身边拚拚凑凑,凑出三十四块钱付阿金,换了四张轿饭帐,吩咐店伙帐房回去。自己走进小房间,听卜律师计议。卜律师又抽了两筒烟,站起身来,拉未央生到外边大房间谈话。阿金送上两杯热茶,卜律师高声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回说三点另五分,卜律师咳了回嗽,又叫阿金拿根亨牌来,吸了几口,才和未央生开始谈判。
里面马律师独自抽了回烟,又叫阿金添烟,阿金只得拿了匣子,再去商借。马律师摸出身边一只牛筋小匣,和一个钥匙来,将烟枪头旋下,把钥匙头塞进,挖了一回烟灰,又等阿金送进原合烟来,打了几个烟泡,一起装进牛筋小匣,以备数日之粮。那时又等了一回,听听外边依旧唧唧哝哝,马律师不敢叫唤,对着一盏烟灯,迷迷糊糊,似做梦非做梦的,好像翠情老九走进房来,拉着去坐汽车兜风。两人跨进车厢里,只见雪白的坐垫,坐到垫上,屁股颠了两颠,晓得是最好的司别令弹簧垫,又觉得鼻子管里一阵花香,一望左右两只小玻璃瓶里,插着几枝康令生和文竹,不觉心醉。老九那时正把车窗玻璃摇上,马律师问兜风为甚么要摇上玻璃窗呢?”老九道:“耐弗晓得格,野风大来西,吹仔要肚皮痛格。”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