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管于嘉从洪承畴军，其妻吴叶仙送之，赋诗一绝云：“万里从军急，孤身一剑愁。家园落日里，莫上最高楼。”管卒，吴设帐授女徒，终于尼。
顺治乙酉，明遗老杨维斗（廷枢）隐居苏州之光福，咏梅花十二韵，和者甚众。有女子自称“广寒迁客”，乘肩舆过门，亦投和章。急出询之，已远逝矣。其诗云：“栽遍山中不记年，却于松竹有深缘。寒香和月来窗外，疏影因风到水边。细雨微蒙珠有泪，斜阳黯淡玉生烟。初无绿叶侵书幌，亦有红英入砚田。曾向罗浮寻旧约，会从姑射见余妍。千秋高洁凌瑶岛，一片空明漾碧川。玉貌瘦来骨更冷，冰魂断处梦初圆。心期澹静孤嫠节，标格清癯处士禅。醉后漫将茶共嗅，吟余可与雪同咽。广寒桂树差堪侣，阆苑琼枝未是仙。楼上乍惊吹笛韵，囊中犹剩买花钱。呼童折向幽房去，纸帐三更照独眠。”
海宁查嗣庭以文字身罹国法，其女蕙纕亦徙边塞。女故工诗，题驿壁云：“薄命飞花水上游，翠蛾双锁对沙鸥。塞垣草没三韩路，野戍风凄六月秋。渤海频潮思母泪，连山不断背乡愁。伤心漫谱琵琶怨，罗袖香消土满头。”汪西京（沈琇）次其韵云：“弱息怜教绝域游，魂飞何只似惊鸥。覆巢卵在漂流际，薄命人丁锁尾秋。绮阁低迷空昔梦，边笳凄切咽新愁。伶仃历尽崎岖苦，尽尔青春也白头。”
仁和方芷斋夫人芳佩，勤僖公汪芍坡中丞新之继室也。工诗文，有知人鉴。乃翁相攸时，携文二首：一为吴颉云修撰鸿，一则中丞也。展转不能决，以示夫人。时吴为诸生，汪犹布衣也。夫人阅吴作曰：“是当早发。然英华太露，诚恐不寿。”阅汪作曰：“此大器也。然须晚成。”翁遂舍吴而议汪。后吴果大魁，位不显，且未享遐龄；汪则敭历中外，阶至一品。夫人生一子二女，富贵寿考。夫人言论侃侃，旁若无人。晚年尤喜作擘窠大字，其笔力出入襄阳，一洗脂粉气。尝和阮云台《秋桑》七律四首，有“烽烟未靖人将老，闲煞成都八百株”，时川楚教匪未靖，勤僖方官湖北巡抚也。论者以为立言得体。嘉庆丁卯，梁山舟学士重宴鹿鸣，赋诗四章，和者不下百余人。夫人时年八十，和诗三章，评者以为诸人皆不能及。夫人享年八十二岁。有《在璞堂稿》行世。如《乘月过万松岭》云：“晚觉篮舆速，青山不厌重。归云封古洞，片月伫遥峰。怪石全疑虎，苍松半似龙。行行城阙近，犹送隔林钟。”《春日》云：“乍晓却教寻角扇，轻寒犹未卸吴绵。因循风雨俄三月，检点莺花又一年。帘幔半从归燕卷，巾箱多借蠹鱼眠。倦来图史纷前后，胜是残膏乞旧编。”《除夕感赋》句云：“岁云尽矣恋寒更，断送残冬爆竹声。缚草为船堪一笑，久无心力与穷争。”又云：“自笑年来贫更痴，别无长物一囊诗。辞人岁月堂堂去，作态梅花故故迟。”《冬日即事》云：“折竹声繁不耐听，晓来袖手对云屏。寻梅欲问春消息，寒勒花梢冻未醒。”《春日杂咏》云：“海棠花下立移时，为谢花神尚欠诗。”
可是闺中才思少，不留题处正情痴。《风筝》云：“剪纸为鸢骨相寒，常依稚子博欣欢。偶然得藉微风力，却要旁人仰面看。”《咏梅》云：“自问平生差未俗，可能小语岁寒心。”他句如《秋海棠》云：“眼分千点休言泪，肠断当年不为春。”《有怀》云：“事过隔年犹有恨，春来触处易成愁。”《第一楼》云：“小市花间摇短帜，夕阳柳外数归舟。”《伫月》云：“立久但嫌罗袂薄，更深不觉玉轮移。”《苦雨》云：“窗深尝觉晚来暗，檐际忽惊天却低。”《南楼写望》云：“楼高天汉三层碧，山映晴晖一角黄。”《春兴》云：“池塘有梦因芳草，庭院无人为落花。”《初夏》云：“蛙喧芳草渡，人倚夕阳楼。”《不寐》云：“入夜层峦疑画本，隔林老木作秋声。”《赠人》云：“秋风捣素裁新服，春日鸣筝上画堂。”《题广寒仙子图》云：“懒驾素鸾游碧落，暂移玉兔出瑶台。”《哭翁霁堂先生》云：“四诲长留知己恨，一生只为爱才忙。”录此以为林下标格。夫人三女嗣徽、畹姝、静姝及公子竹隐之妇王氏云芝，一门耽咏，皆以夫人为师。远追班左，近迈商祁，于斯为最盛矣。嗣徽诗如《久雨》云：“连朝风雨苦潇潇，静看茶烟扬绮寮，满院秋声无觅处，隔墙新透一林蕉。”《病起即事》云：“东风吹柳曳烟丝，节近清明苦雨时。抱玻ō旬才思减，海棠开落不题诗。”畹姝诗如《振衣亭春望怀诸女友》云：“陌头春老柳飞绵，旅客思乡倍黯然。花落吴宫红满地，水浮鄂渚碧连天。怀人有梦常千里，寄远无书又一年，薄暮山亭回首处，子规啼断绿杨烟。”《春晓即事》云：“纸帐筠床绝点埃，梦回迟日上窗来。薰衣侍女催人起，知否桃花昨夜开。”《夏日即事》云：“槐阴镂日午风凉，倦掩琴书蝶梦长。名利不关心似水，举头翻笑白云忙。”《留别》云：“此日话嫌前日少，今年愁比去年多。”《同女兄作》云：“莫言春色随流水，犹有桃花映竹篱。”《赴楚留别》云：“江水无情催短棹，雪花有意阻行人。”《咏柳》云：“紫塞春归风怨笛，白门秋老雨伤条。”闺阁之秀，埙虡之雅，盖嗣徽难为姊，畹姝难为妹矣。
静姝九岁能诗，十二而夭。有《对镜》绝句云：“不受铅华染，梅花认旧身。一奁秋水冷，写出阿侬真。”惜乎兰摧玉折也。云芝十二岁时作《七夕》诗云：“云汉横空一叶秋，仙车欲渡彩云收。共传旧例双星会，又恐新添一度愁。”十四岁咏《除夕》句云：“更随残腊尽，春逐暗香来。”《咏莺》云：“红雨过时方出谷，绿阴深处自为家。”其母夫人奇之。又《归棹泊桐江》诗云：“一棹桐江水，归艎再问津。山灵似相笑，乡梦到今真。乱瀑趋严濑，安流上富春。长年相问讯，半是浙江人。”《对月有怀》云：“共此一轮月，看来两处愁。”《秋露》云：“却疑霄汉上，也有泣珠人。”《落叶》云：“缺处添遥岫，飞来带暮烟。”《中秋》云：“皓魄依然千里共，人生能得几回看。”《咏燕》云：“金屋华堂终有变，杏花春雨只依然。”《萍乡月夜》云：“别久易生残夜梦，路歧难得故乡书。”《桃花》云：“悟彻生涯无定在，人间到处是仙源。”《黔中》云：“猿啸云根筇竹裂，鸟啼峰顶石花开。”《过焦石》云：“乱流犹夕照，孤月已前村。”《哭弟》云：“春风一枕伤心泪，不见当年煮粥人。”《梧桐月》云：“乌鹊梦回秋抱镜，凤凰枝冷夜悬弓。”《送燕》云：”半林黄叶惊秋晚，一院珠帘付夕阳，”《迎雁》云：“湖海飘零为客久，爪痕留印记年年。”以上诸联，可列《主客图》中。绝世仙心，后来独秀，故所录为多。云芝，名德宜，松江人，方夫人既殁，家政一委之姬妾，日惟弹琴咏诗，焚香礼佛而已。所着名《语凤巢诗稿》。又有《金陵》诗二句云：“啼鸟犹呼‘奈何帝’，居人尚说莫愁湖。”为时传诵。
萧恒贞，字月楼，高安人，芗泉方伯妹，山西泽州知府丹徒周天麟室。天麟，字石君。夫妇并工词，闺中倡和，人以赵管目之。恒贞所着名《月楼琴语》。《花下徘徊，悄然得句浣溪沙》云：“检点嫣红瘦几分，悄扶秋梦到阑根，不关蜂蝶也销魂。西下夕阳东上月，等闲容易又黄昏。一般花影判凉温。”《听秋阁坐雨赏荷，新凉可喜?阑干万里心》云：“藕花都向晚凉开，小扇单衫香满怀，水阁阑干凭几回。听秋来，万叶跳珠雨过才。”《夏晚与石君湖上纳凉，填此索和水调歌头》云：“我爱勺湖住，三伏暑全忘。谁家闹红双桨，来往乐无央。畅好雨余天气，记取薄罗衫子，兜住水云凉，一事与君说，花欲傲诗狂。指城西，几株柳，挂斜阳。有时鬓丝风过，吹上藕花香。千古高山流水，傥肯一弹再鼓，侬为解琴装。如此好风月，那用一钱偿。”《书所见?生查子》云：“残荷红渐稀，香老词人笔。小立钓丝风，悄倚薲渔遂。雨乍收，凉眷夕，秋梦无痕迹，算是水萤飞，误认疏星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