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求幸福斋随笔>第4章
女子中何以有称美人者?美人又必具何要素?予断言曰:“憨也。”未有美人而不憨者也,如徒求外观则天下妖姬多矣,美人之称又何足贵?读小说至《红楼梦》,绝无有心许王熙凤为美人者,即是理也。又如《西厢记》写红娘阅书者,每注意红娘而少注意莺莺者,亦是红娘传书递简不知为着何来,而自又不知其憨也。
天乍热矣,偶吃饭、睡觉、写字、作生活必汗出如雨,染衣际经日不洗必发奇臭。偶思艳词多言美人之汗为香汗,同一汗也,我汗臭而美人之汗香,诚大奇事。然我乃不信其有此,焉得纵身美人怀中,一闻之而定其或香或臭乎?如其香也,则不妨广延许多美人闭之深室,使出汗如沈,盛之以瓶,不亦可代香水精而可售诸市乎?此言也大杀风景,聊以博笑。
海上小说家吴门瘦鹃曰:一九零九年英国《庇亚生》杂志“耶苏复活节大增刊”卷中乃有拿破仑作之短篇小说一篇。按拿破仑本科西加望族,至其父身始赋式微,迨法国革命家毁,拿破仑乃发愤着书,冀以文学名于世,借以振其家声。其所着有科西加历史一卷,凡三易稿而成,又科西加小说一卷、短篇小说若干种,诗数章,文多首,都为二十岁以前手笔,而文名寂然,人鲜称道。历史未付刊,小说未脱稿,惟其文及短篇小说偶散见一二。夫拿破仑于横戈跃马以外复能操觚为文,真为罕闻之事,其所作《幕面之先知》一篇着时为一七八七年、刊时为一八一二年,文体似仿大文豪福禄特尔氏,瘦鹃译之,易名为《同归于尽》。略述阿拉之舌士起兵与回回教王争,累战累胜,一日战失其一目,后遂败,剩残军一支处小危城中,以神语诏众掘阱,阱成,以毒酒宴众尽死,一一投之阱中,己亦寻死。其文要自可传,姑勿论其用意。予惟叹拿破仑以盖代雄杰,当其失路时亦尝作以文自见之想,可见实非其愿,乃无聊而不得已也。天下文豪多矣,其中多伤心之人、瑰奇之士,使尽为文豪以终,是岂真正文豪所愿者耶?晚近英雄敛迹,有心人复抱悲观,乃相率为诗文小说,坐谈风月以自遣,莺花不管兴亡恨,是亦更可悲矣。
孔子一生惟谈仁义,然其生平所作事乃不能符其言,如杀少正卯尤为最不讲道理者也。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夫子诛之,得无失乎?”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辨,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有一于此则不免于君子之诛。”夫君子之诛当作诛心论,远之可也,岂君子必以杀人为能事乎?史又言少正卯与孔子同时,孔子之门人三盈三虚,孔子为大司寇,戮之于两观之下。是明明孔子与少正卯争门人之多少,因为少正卯所败遂怀忿恨,及为大司寇遂假权杀之也。纵事后善于文过,谓少正卯有五恶,然此五恶不成罪名,供君子之笔诛则可,供大司寇之按律惩办则无此律法也,如在今之世是曰违法杀人,且原因于党争,假公以泄其私忿,当不能见直于人矣。嗟乎,少正卯当从何处呼冤哉!
孔子携其党徒周游列国,劳碌一生而不能行其志,颇似高等流氓四处撞木钟,思之使人失笑。然其干禄之心、躁进之念亦是贤哲所不取矣,幸而孔子不得志于其时耳,苟多作几次大司寇,则所杀之少正卯当更不少,而孔子一生之私忿亦当泄之勿遗。幸哉!孔子之不得志于其时也。
昨致人一函云:予尝对客言,今之人不戴面具决不见亲友、不出大门,甚或自睡梦中醒亦亟取此不可离之面具对其妻孥,大千世界乃尽为此面具猎逐之场,我厕身其中畏而生厌。及见足下乃得与面具里面之人谈话,或作两句歪诗,或吃几杯苦酒,或高谈阔论、想入非非,上无古人、下无来者,真栩栩欲仙,其乐无穷,妙人哉足下也。自是君自有仙骨,愿为足下诵之。予素有痴病,亦具童心,早年虽孤僻不群,然于心颇自适。金陵一役骤负虚名,其实乃自加以缰锁,于是须矫作英雄,勉为豪杰,口非政治不谈,行非革命不动,且非如是不足取悦于人,而且来友朋之怨望之勉责,天然乐趣剔削殆尽,再加之以同室纷纭,人心反复,爱我者多情不可却,偶亲于此则疏于彼,为防怨语从事调剂,于是又须少筹对付之方,聊尽敷衍之道,研究联络之法,强为镇定之容。有时神经过敏,忽然惊惧,既虞排挤又防暗算,辗转反侧,数日不安。继又念国家将亡,匹夫有责,负兹宏誉何以图救,及时不起使人笑骂,口呼负负,日夕彷徨。嗟夫嗟夫,如猴儿带紫金冠、着大红袍,颈系一链在人手掌,忽受命跳舞于广场中,其苦乃不可以言状,旁观之人不知猴苦,以为猴乃带冠着袍至为荣幸,群加笑谑,或用指摘,应接不遑,缩地无术,遂使二十余年聪明英锐消磨颓丧。既以自怜,又以自笑,朝来细雨打窗,卷帘纳凉,心脾爽然,如曩昔对足下时。呼僮煮茗聊以当酒,茗熟心事乃如泉涌,拉杂书之,寄尘足下以当下酒物,或不至碎以覆瓿乎?书讫拥衾而卧,终日无言。至六时,家人又以《爱国晚报》进,噫!
王金发已枪毙于杭州模范监狱,说者谓王作绍兴都督者数日,括民财及百万,以巨金购宅海上,额曰逸庐,娶名妓花小宝贮其中,平日呼幺喝六,作牧猪奴戏,折资无算,今死于非命,宜也。予曰:辛亥之秋,作都督司令括民财者伙矣,讵止一王金发?顾皆如守钱奴着破学生装,佯为穷措大以示人,无豪于王金发者。王尚有本色,以傥来之财纵情于赌,一掷万金无吝色,又经营私第、娶名姬,学为风雅,绝不讳其有钱。谚云:“非分之财,水里来水里去。”王似看透此理,及时行乐,适其所适,毫不矫作向人,予有取焉。
海上报馆先生之善骂,当无有过于张丹斧者,予亦自叹弗及。癸丑秋,予在金陵,张一再以冷语载诸《大共和报》骂我,至谓我命中注定一个逃字,其言清脆,尽其骂之能事。或戏问予:他日当何以报其人?予曰:当置之清客之列,使其日作二三百字骂我,愈俏愈妙,倦时读之可博一笑,亦卫生新法也。
拿破仑曰:“凡属英雄,每日必作小儿之举动二次以上。”伟哉言乎!是即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国人好自大,年来伟人之称转含讥刺,是亦无真英雄故耳。
有狂生焉,发三大宏愿,一不娶妻而多娶妾,二勿生子,三不及三十岁即死,自是快语,惜太过耳。予亦有宏愿,愿当今小说家将我名字嵌入一言情小说内,得与一纸上之佳人成为眷属,虽其间备受挫折亦无悔,予且借大文豪笔下超生之力得饱受艳福。阿弥陀佛!予愿折十年阳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