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治小人不可为已甚,天地间有君子必有小人,能容小人方成君子,此某先哲之格言也。虽忘其出处,予尝引此为诫。然予性过烈,每一怒辄痛诋人不能自己,事后又自悔,真莫奈何也。历代许多权奸,在当初未尝不思作一个好人,偶有小过,一般自命忠良者必群诋之以为快,人非庸懦,焉能尽忍?一不作二不休,遂真造就一个大权奸矣。抑忠良之福乎,抑国家之福乎?
刚毅之夫,苟有大忿必倒行逆施而不顾,如伍员之覆楚是也。新剧家刘艺舟编《石达开》剧本,其中有摇板六句云:“一霎时流热血乾坤遍洒,说什么共生死同保中华,到如今才知道人心险诈。兄王呀(哭杨秀清也),大丈夫顾不得破国亡家,叫人来你与我南京攻打,拿着了狗奸贼定要杀他。”凄凉悲壮,得未曾有。“顾不得”三字有许多血泪随之迸出,足见人受激刺甚深,一念之中几无论何种惊天动地之事均能做出,惟能持久者始为阴鸷之人,否则事后猛省,得罢且罢者,终不失为血性男子也。
苏轼作《战国任侠论》,其首段略谓:春秋之末,诸侯卿相皆争养士,如田文、黄歇、赵胜等均皆有客六七万人至三千人不等,当倍官吏而半农夫,然六国之所以久存、秦之所以速亡者在此。次段略谓:智、勇、辩、力之四种人皆天民之秀杰,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故先王尚分天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以求民靖。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而不失职,其椎鲁无能力耕奉上之人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始皇初欲逐客,以李斯之言而罢,故并天下既帝之后以客为无用,于是隳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行将安归?夫纵百万虎狼于山林,饥之渴之而欲其不噬人,孰谓始皇为智乎?金圣叹批公此文曰:“妙绝妙绝,谁有此识?谁有此胆?”予读此文于佩叹之外而别有所慨,盖今之世,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之甚多也,即不才如区区亦是此中一人,可愧也。然今之智、勇、辩、力之人悉已为二千年后之祖龙摈之逐之以鸣得意,祖龙之亡亦可必矣。
文人作风流小史,其述艳情也,盛述才子佳人之如何恋爱,如何盟心,如何而得成神仙眷属,使人艳羡不已,然成眷属之后则无可记述矣;其述哀情也,亦历言青衫之如何薄福,红粉之如何薄命,甚至哀不顾身同为情死,然一死之后则又无可纪述矣。予于此恍然大澈悟、大解脱,敢告普天下善男善女、一切众生曰:情场中有眷属与情死之分别,其表面之哀乐虽异而精神上有相同之点,则情之归束处是也。成眷属是一种归束,同为情死亦是一种归束,有归束则向者所用之情为有着落,有着落则无负向者所用之情,此心可以安矣。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与成眷属者无异也。有不解予言者,予更为引伸其说。兹试执有情人而问之,情之一字对于所爱之人而发生乎,抑专对婚姻夫妇之名义而发生乎?窃知世无此奇特之人,日倡言于众曰:我近日尝思娶妇嫁人不能自禁也,即有之亦决不能凭空谈到情字上去,是情之一字固明明对于所爱之人而发生者矣。男女相爱出于天性,因男女各有相爱之人而世间复有此相沿之婚姻制度,故始有此婚姻之希望。此希望固由爱情发生,先有情而后有此希望也。希望婚姻就其精神言之,则希望此万缕情丝得其归束是也,苟专为婚姻夫妇之名义而用情,则一人之事不谐,天下美男子、美妇人尚多,又何必恋恋于一?彼恋恋于一者,情也。万缕情丝飘散空中,尚无归束,此为人生最苦之事,故啮臂盟心之佳偶,当其将成眷属而未成眷属之时,其心患得患失苦也,幸而事谐矣,成眷属矣,窃知其双飞之夕必切切私语曰:“郎不负侬,依不负郎,今而后终身之事定矣。”定者即可乐之处也。苟婚姻之事不谐是万缕情丝未能于此种归束处归束之,俯仰天地,此身竟无处安顿,其苦如何?于是而大澈悟、大解脱,约同为情死,当其偎抱待死之时,窃知亦必切切私语曰:“郎不负侬,侬不负郎,此生之事止于此矣。”止者亦可乐之处也。否则人孰不畏死哉?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为可贵也。予再就其可贵之点加以断语曰:情死者具有真正之愉乐,亟言之即无上之愉乐是也。予前云作艳情小说者,每至结婚后即止,譬诸侦探小说述名侦探获一奇案,未尝不动人心魄,然案破后书亦收煞,此后侦探每日如何在宅吃饭睡觉,匪特无可记述,即强记之亦索然无味也。然予又尝见一种说部,亦叙一双夫妇成婚后偶相猜疑,或用情不终,卒至分析离散,成为怨偶,及其结果也,猜疑俱释者、破镜重圆者固亦曾有,然已饱受磨折,备尝情海中之痛苦矣,其不幸者或至覆水难收、琵琶别抱,甚至于演成流血之惨剧,大伤天下痴男子、痴女子之心。推其祸原,则皆婚姻制度之为害也。若彼情死者一死之后已脱地狱而升天堂,精魂不昧,在天为比翼、在地为连理矣,决不致有波折变故之发生。故将死未死之时,此万缕深情已证明为神圣的、永久的、不变的,故予曰此愉乐乃无上而可贵也。
狂奴无状,尝于酒酣耳热之余倡言于众曰:“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侏儒、鸭屎臭闻而大骇,争于拿、贾二人之事实,龂龂辩论,使人作呕。虽然,曾几何时忧患逼人,狂态已不能复作,且数年来聪明英锐亦渐消磨颓丧,是可悲已!
初出世之少年人人俱是一个完人,无奈此种完人在现今世上行不去,动辄受人欺凌。当初以己待人何曾识得,及渐知之并有戒心矣,遂亦与世浮沉,领会得一切欺诈之手段,聪明人又以小才小智继之,遂不觉成一老奸巨猾为社会之蠹,而且自鸣得意。即偶或有一种天性厚、根砥深之人,心中老大不以此为然,然除却避世厌世外实无他法自处,遂亦不得不已稍出些许手段对付世人,然问心终觉不安,且日日以假面示人,毫无丝毫天然之乐趣,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那还有心向前作事?哀哉,哀哉!虽欲不厌世而不可能也。予抱此感想甚久,继忽大澈悟,人生数十年原是逢场作戏,但生着时总得生得畅快,明知世界龌龊亦何必硬生悲感?混到几时便是几时,惟求此身之畅快计,终须行其心之所安耳。立定脚跟、打定主意与世人交接手段,无论正奇皆可出之,但“心之所安”四字要时常自己扪心想想,有无错谬。苟无愧天良,斯为真安,世上行得去否非所敢知,惟我总如此行去而已。
人人说国事不可为,我亦说国事不可为;人人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我亦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人人说生着无味不如死,我亦说生着无味不如死。然而谁肯无缘无故即行自杀?虽说生着无味,总须寻点有味之事做做,国事虽说不可为,某事某事虽说已无希望,除却此事无事可做,只好不问成败利害,一步一步作去。倒嗓子艺员唱二簧,唱到那里便是那里,成也不过是消遣,败也不过是消遣,又何必想死?又何必作痛哭流涕之贾谊?又何必学不近人情、沽名钓誉之隐居名士,硬着心肠去尝孤风寂味?更何必学按捺不住尘心勃勃之空门禅士,口淡得出水来,自讨苦吃?
辛亥夏,余在汉口以《大江报》事与余友大悲同系狱。余之罪名即因某日报上有余一短评,标题曰《亡中国者即和平》也之故。讵料今日中日交涉完结后,和平亡国之声浪乃遍传于人口,是当曰不幸而言中。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