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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辈误君、背君、丧心、丧节的,全不晓一毫羞耻,有穿了吉服去迎贼的,入朝朝贼求用的。自己贪富贵要做官,却云“贼人逼迫”、“某人相邀”;自己恋妻子不肯死,却云“某人苦留”,“妻子求活”。煤山下从死的止一内官。梓官停在草厂下,有谁号哭一声?有谁将麦饭、浊洒一番浇奠?在朝食禄的岂下千百,见危授命,不过二十余人。在贵戚,全家自焚,有巩驸马、刘皇亲,九乡父子死节的孟大理;宫臣举家死事刘状元;二妾同死马谕德;侍御陈良谟,有妾相殉;职方成德以母从子。至于夫妇同尽,亦慷慨亦从容,便是汪编修。
食禄人纷纷,殉君何寂寂?
这编修单讳一个“伟”字,号长源,本贯徽州人氏,生来爽朗高洁,肝肠大热,中戊辰科进士,起家浙江宁波府慈溪知县。慈溪近海,民贫而刁,又多乡宦,他把一个公明廉勤去为治,上下俱相安。丙子入场,做小考官,得几个门生,相见谆谆,以道义相规,教他忠、孝、节、义。其时门生也有笑他的,道:“做了座师,便做板腔,说腐话。”不知他虽胸襟洒落,意气激昂,却也赋就正骨,正性,实不是扯架子、装门面,似近来说东林、讲道学、重声气的;见利便趋,见害便躲;平日钓誉沽名,暗里一味抓钱、结党;平日谈忠、道义,临机一味背国、忘君。
人称箕比,誉重由夷,
谋面只是,征心已违。
到冬底朝觐,临行,粮里、行户都来为他脱靴,举监生员为他建祠,自似寻常套数,却也似强不来的。到京考察,考在卓异里边,留京考选。先是户部清查任内钱粮。那些浙江司,新旧饷司,掌印郎中主事要书帕,多是六十、四十,少也二十四,十四两。书办少是二钱四,多二两四,也叫书帕。若要他遮掩,以少作多,以无为有,便百十讲价,才向御览册上开作分数及格,才得咨送吏部,到此时,也不免甩几个铜钱。及过吏部,又要稽宦迹,考乡评,治下大老、科道、在朝的都要送书帕,求他出好看语,访册上多打圈儿,就是治下在翰林部寺冷署闲曹,虽没他柄权,但要他道好不诽谤,也得八两,极少六两、四两相送。若在同乡,更轻不得,必竟要个同乡有权力大,老科道作靠山,他出来讲说,方得在翰林六科。这人恰要二、三千两,其余看他权势、力量为书帕厚薄,这干人也看书帕厚薄为官评高下,书帕送得厚,靠山硬,在访册名字上圈上四圈,便是该翰林科里,三圈便是御史。还有不圈的,这不是不肯用钱,便是没钱用的了。
贞臣慷慨杀身烈妇从容就义
由来财旺生官,全靠孔方着力。
汪公宦囊清薄,没气力去寻靠山,书帕又不腆,人只寻常相待。公道上去不得,治下同乡、大老、科道,也都打上三圈。科里轮不着,翰林更莫想了。骑瘸马,带眼纱,在京熬清受淡一年。到冬阁中考选,一论一诗,由他文字精妙,自己得意,无奈内外拟定一正一陪,汪公只在落卷中,这便钱神有灵,汪公也只在寓所狂笑、满饮消这不平。不意旁观观不服,惹动个武举,跪门上本,迎合毅宗,骗得个吏科给事中陈启新,这人不系科目,甲科中都不睬他,又假撇古,不敢要钱,人也没钱与他,考选时书帕便没半个了。到江北会议时,都是别科道主张,没他话分,清坐而已。他便上个本,道考选大事,如今全是势要把持,阁试考选翰林,都是预先拟定。府县考童生,也要糊名,如何考翰林,反直书姓名,易于寻看,不公之甚。参了一位访册预定词林的。其时又有内监在毅宗前说:“如今贿赂公行,考选的送一个元宝,才买得九卿科道打一个圈儿。”毅宗因此大疑,将阁中考准词林,俱不听,道是钻刺,降处了这一位预定词林的知县,道是得钱滥圈,闲住、降调了几位九卿科道。
尽道用钱买官,不料得钱失职。
把这事撇起了半年。
到戊寅五月初,忽然召应考选知推。及在京评博中行赴文华殿,汪公逐队而入,伺候毅宗御殿。阁臣旁坐,各官中庭行礼,班次中你前我后,朝见时你跪我起,两边内监吆喝,整齐不来。毅宗也晓这些外官,不谙仪度,不来苛求。见毕,传旨五个一班,过来面陈治状。这时跪在帘下槛外,离毅宗有一丈地,毅宗在上,先看他人品,次听他言词,就在此人名下,或圈或点,定其高下。这干官在下乱做一团,有称知县的,称小弟的,有说话冗长,圣谕从简,或令起来承旨的,有言动可笑,天颜微哂的。汪公人才隽拔,气字开朗,应对舒徐,都当肯綮,早已中了上心。对完,毅宗亲洒翰墨,写策题粘于殿上,人给一卷,人与茶饼供给,自起驾还宫。各官溷到黄昏,缴卷,各自携带笔砚而出。毅宗先将各卷细看一番,点定上下,才发到阁中。这阁中仍又不看文字,各徇私情分上,恣意先后,数日缴进。汪公也落在后边。不料毅宗仍照自己原定,于卷上朱笔亲填,翰一、翰二,科一、科二,道一、道二,发出令吏部定科分道分。
总由圣主英明,不用大臣线索。
内翰林十员,前五名编修,后五名简讨。汪公后五名,授了简讨。翰林清华之选,是第一等官,但只是贫苦不过,做长班的尤怪他,科道有差,长班也擢些肥嘴,有人送书帕来求见,也有个纸包。若说翰林,论入阁,百人中不过一两人,到得分房典试,却也三五年才能上手。一传是翰林,六个长班都是讨分上来跟随的,今日都告辞而去,剩得一个。汪公见这个不去,道他忠厚,对他道:“你做人好,我自然着实看管你。”那知到部覆命下之日,依然叩上四个头,辞别而去。只因往时考选,临期还有变更,或者做得科道也还好,故此又迟去数日。但汪公不用钱,不依傍权势,得这第一等衙门,实是天子门生,非尝拔擢,以后只是换得一把黑掌扇,不似外官,不逢帝后忌,便绣衣银带。只是骑瘸马,带眼纱,与这些骑驴马的黄尘中对撞,光景真是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