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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宋史》称,程明道平居气象清越,洒然如在事外。及遇事,则与贱者同起居饮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事外,而后能与人同。天下事,断非着迹者所能辨也。
程叔子谓,王介甫谈道,如说十三级塔上相轮,对望而谈,曰:“相轮如此如此,极是分明。某则辛勤攀援而上,虽犹未见相轮,却实在塔中。”其语直矣,而介甫不怒,盖生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谈道者搏虚说影,指无为有,求其对望而谈者,亦鲜矣。
孝弟之极,至于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尧舜不能尽。今人或以一事一节为孝,而路人视其族属,善不推,惠不广者,亦何足以言孝。
台州徐中行居乡,郡守以八行荐不应。有刺其要名者,中行曰:“人而无行,与禽兽等。吾以八行应,将孰为无行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耻独为君子,况本无行而冒焉为君子者乎?
江州陈氏,长幼七百余口,少事长,卑事尊,不畜婢仆供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变。余乡兄弟一两人,亦各分居,各有婢仆。生疑启衅,皆由于此。且一人而有数十或至百仆者,汰侈如此,俗恶能美?伦恶能悼?
曾子固事继母甚孝,竭饘粥之养。四弟九妹官学、婚嫁,皆其力。人有所长,奖励成就如弗及。守福州,旧有园疏钱三四十万,弃勿取。荆舒当事,势力能偃举世之人,从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评者谓行谊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则媢者词也。
万历丁酉四月四日午后雨甚密,山人沈士能叹曰:“是旱征也。”徐别驾光训问其故,曰:“今日为甲子,不见占书云:‘夏雨甲子,赤地千里乎?’”徐曰:“非也。子为水位,雨于甲则水征。赤尺古字通用,言为水沮,则尺地举足若千里之艰耳。又五行书甲,遇单日为雄,遇双日为雌。今雨于四日则为雌甲,其何伤?古人云:‘老尚夸雌甲,狂宁作散仙。’雌雄之说其来久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单奇数也,双偶数也。天地之数贵阳贱阴,阴多变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鲁适卫,自卫适陈,畏于匡,反卫。已去卫,过曹适宋,及郑至陈。已去陈如卫,去之晋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卫反鲁。盖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稼,宜乎来丧家狗之讥也。
子华子曰:“仲尼天也,其可违物而奠处乎?其可绝物而自营乎?”日月不运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流列国之心者。当时叔孙、武叔之毁,专以夫子急遇而轻去其乡。嗟乎!人之肝胆不相照,即仲尼犹莫能自明,况以中才而涉世之末流哉!其取媢取谗也何怪。
东坡守胶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丰己未,于吴兴被逮下狱。已得赦,安置黄州,寓定惠寺,迁林皋亭。故人马正卿为请故营地,使躬耕其中,所谓东坡也。明年筑雪堂以居。绍圣甲戌安置惠州,寓嘉佑寺。明年迁合江。又明年,得归善寺后隙地数亩,营白鹤新居。丁丑新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为有司迫逐,乃买地城南,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归阳羡。有邵民瞻从学,为买一宅,卜菟裘焉,倾橐八十千与之。将卜吉入居,因步月至村落,闻妇人哭甚悲,问之,则售宅主也,焚券还之,不索其价。遂还毗陵,借顾塘桥孙氏居焉,竟卒于此。盖建中靖国辛巳年七月也。计东坡先后凡任三十二政,未尝归蜀,终身无一居,其清旷如此。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贤愚相去不啻霄壤哉!然当时豪贵赫奕,击钟鼎食之家,俱已烟消云灭,而公之清风直道,至今在天壤。有志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谐》云:“子孙亦是众生,顾恋不可太深,责备不可太重。兄弟原同一体,事亲便欲相让,分财便至相争。”有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孙,皆亲遗体,果何分别?乃末世有重爱子孙,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显晦之间,尤为侧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设科以来,进士无限,岂为尤物奇货,而屑屑若此。知泰伯以天下让,宁非至德。钱公辅甲科高第,王荆公作其母夫人墓铭不称,但云:“子官于朝,丰显矣。里巷之士以为太君荣。”公辅意不满,以书冀改。荆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何足为太夫人荣。”一甲科即市井小儿粗知词赋者皆可得,何足道哉!故铭谓闾巷之士以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然也。“前见徐叔明云:”王元美为人作传志,极力称誉,如胶庠试最,乃至微细事,而津津数语。此非但汉以前无是,即唐宋人亦无此陋识。“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轩甲而轾乙,遂如简珠之于沙砾,举刺因之而不公不核,则尤可叹也。
《西溪丛语》载范文正守鄱阳,喜乐,藉一幼女,未几召还,作诗寄后政云:”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着成离恨,只托东风管领来。“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题诗云:”江南有美人,别后常相忆。何以寄相思,赠汝好颜色。“文子悱谓:”范公决无此事,当时小人妒媢者为之,西溪不察而遂笔之也。“大都小人之谤君子,不能以财利污之,必以声色污之。二诗鄙浅,决非公笔。昔李赞皇门徒之倾牛奇章,至代为《周秦纪行》,何论诗也。
柳子厚嘻笑之怒,甚于裂眦,或云:”当作嘻笑之讥。“今人谤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无意,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也。若裂眦之骂,出自直发,此之谓怒,岂甚仇哉!譬如风焉,披云飞石,卷水倾木,而无伤于人之血脉。隙穴之风,毛发不摇,及中肌肤,以为深疾。噫嘻!今之为隙穴风者亦多矣。刘禹锡云:”骇机一发,浮谤如川。“二子皆身处妒媢之间,故其言有味如此。余亦有《解忌篇》。
南渡后,秦桧为相十有九年,史弥远为相二十有六年,皆柄国久,皆封王,皆以功公终,无后患。人曰:”二相主和,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说称史卫、王浩为尉时,至补陀见大士云:”此文潞公后身,他时作宰相。官家要用兵,切须力谏。“其后浩两授节钺,遍历三公,寿八十九。尝曰:”吾口不言兵,后必有为宰相者。“弥远乃其次子,岂果活命报耶?然当绍兴三四年间,天下经乱久,将激于愤,士狎于战,中国兵益精,而张、韩、刘、岳如熊如罴,金人且方酣昵子女玉帛,气怠志骄,高宗君臣不乘将士之锋,奋而用之,苟安忘耻,以至不可复振,曾谓国有人乎?至隆兴以后,虎臣澌尽,国势益削,计不得不出于弥兵。故谈和议于绍兴中者,为奸为误;谈恢复于隆兴后者,为愚为罔。若桧、弥远之久相无患,乃天道将乱之时,又胡可以常理论。噫嘻!小人之富贵寿考者亦多矣。诗不云乎?”民今方殆,视天梦梦。“自古然哉。
昔人云:”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以有涯之身,驰无涯之念,其何异于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颜靖侯戒子侄仕宦不可过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过六百石,皆为有见。吾在粤西曾与章孝廉书,云:”人生于学问事业有余,于功名富贵不足,不多取精用物于天地,则量不盈,而过可解。因思庄子逍遥榆枋之说,其亦智哉!“我乡宗伯公见而叹以为名言,大书于壁。余近者自楚移浙,过吴门旬日,检橐中装,仅余历年俸金五百钚,为儿纳采十去其五,亲党过吴门告急者复斥其三,又以百金走云间惠我宗族,而橐枵然罄矣。侍妾服饰,尽质诸子钱家,行装始备。乃亲朋中恩意未偏者,不免啧有烦言。家六兄杜陵公每相念,以为廉吏安可为,然余未尝不自适也。偶读《颜氏家训》,惓惓以少欲知足为戒。又云:婚姻勿贪势家,勿贪富家。”心窃服之。无论婚姻,即子孙福泽亦不可强图,但苟无绝文种,不必科第;苟无损善业,不必富厚。上无求多于天,下无求备于人,何用不臧,何用不适。《中庸》曰:“素富贵行乎富贵。”所谓行乎富贵者,尽我富贵当行之道。如毗主经邦,济世安民,随其分量而行之。若富求益富,贵求加贵,此之谓愿外,即使如其愿,尚且不能自得,而况未必如其愿乎?
刘邵《人物志》云:“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圣人莫能两遂。故明白之士,达动之机,而暗于玄虑。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于速捷。犹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斯数语发前人所未发。曰:“何以能平淡?”曰:“抑躁则平,寡欲则淡。”人之常情,以与己同,则忘其百非,故矫驾可谓至孝,残桃可为至忠。以与己异,则弃其百善,故曲杖诬为匕首,葬盾称为反具。是皆惑于好恶者也。荆公之喜吕惠卿,魏公之恶李忠定,皆以同异为好恶,遂误国家之事。
刘延明云:“君子尚让,故涉万里而涂清。小人好争,足未动而路塞。是以让为得,而争为失。”非君子之语让也,君子之让位也真,见其才不当位而让之。让财也真,见其分不当享而让之。岂其计夫通塞耶?史称延明为郭瑀弟子,瑀弟子五百余人,通经业者八十余人。瑀有女始笄,妙选良偶,遂别设一席,谓弟子曰:“吾欲觅快女婿,谁坐此席?”延明竟奋坐曰:“瑀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嗟哉!娶妇以礼。延明杂五百余众之中,而奋然出坐,近于争矣,奚其让?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古人所深耻也。
刘孔才云:“君子以推让为利锐,以自修为棚橹。静则闭嘿泯之玄门,动则由恭顺之通路。”嗟,嗟!处末世者,宜如此哉!孔才以文士处建安、黄初之际,能为党类所容,累跻通显,赐爵关内侯,而无祸患,其以是也。
朱文公在浙东时,侍御史谢廓然、陈贯、秘书郎赵彦仲首攻之。后以提刑召对,人恐其遂涉清要,唆侍郎林粟极论之,谓其窃程、张绪余,为浮诞宗主,律以治世之法,则乱人之首。其后侂胄秉政,则御史林采、施康年首斥为伪学。是时台谏皆以文公为奇货,有御史胡纮者,故尝谒文公建阳山中,文公饭以脱粟,纮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经年,条其过失,与太常少卿沈继祖共诋文公十罪。汪义端、余嚞又特请斩以绝伪学,京镗、何澹辈皆附和之,至谓文公讲学山中,弃母不养,使其乞食亲党。嗟哉!谗人之言至此极哉。宋之亡,宜也。方林粟论文公时,其友人止之,谓:“朱侍制当今圣贤,何仇而必欲痛诋?”林曰:“吾但见其面貌可憎,吾击邪人,非诋圣贤也。”友人曰:“不见昔人指孔子丧家狗者,想亦见其面貌可憎耳!”林曰:“使孔子而在,吾亦不辞为叔孙、武叔,矧此么麽乎?”嗟哉!小人之肆无忌惮若此,自古而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