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羡金山银瓮,百计千方捉弄。回首已成空,赢得一身孽重。如梦,如梦,说着旁人心痛。右调《如梦令》
昔管子说得好:“礼义廉耻,是为四维。”孟氏有言:“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可见这一点廉耻之心,是最要紧的。苟不顾廉耻,但把一生精神智虑都用在铜钱眼子里,必至无所不为,害得人家冰销瓦解,弄得自己身败名裂。把他所做的事说出来,人也不敢相信,孰知这等人竟是有的。始初不过一个穷秀才,侥幸搏得一官半职,倘能依着天理做去,福禄富贵自然有的。那居高听卑不恤下民,理上取不得的财,偏生要财;理上行不去的事,偏生要行。奇贪极酷,造下无穷业障。及至罢任归来,恐怕下半世寂寞,就是乌龟亡八,只图有利到手,倒也做他一做。分明粪缸里的蛆虫,自己不觉秽臭,直到两脚一挺,男受人骗,女被人拐,将此一堆臭钱败得干干净净,枉做一场话把。你道这等人可叹不可叹?可怜不可怜?
话说前朝有一官人,姓盖,是《百家姓》上一个僻姓,双名有之。本贯广西人氏。从小质地聪明,只是一件毛病,见了人的东西,便也过目不忘,不起发到手不止。自幼在书馆中,墨头纸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及至自家东西,又分毫不舍得与人。更兼秉性刁帖,同窗中一言不合,他便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占一分便宜不歇。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心性,天也奈何他不得。
到了二十岁,腹内也有半瓶醋,便进了学。那知不上一年,父母俱死,单存夫妇两人。死丧相继,家道日穷,只得在乡党中兜揽些公事,武断乡曲,吃些白食,究竟过不得日子。有的劝他道:“既做了秀才,还是训蒙为活,自己亦不至荒废学业。”他也道说得是,就在自己门首贴了开学招子,凡学生来从他念书的,不论好歹,来的就收。自己又耐烦一一教导,大学生背小学生的书,张学生把李学生的笔,也不管学生的书背得出背不出,字写得好写不好,把书上点了几点,字上判一个日子,便算一日功课。念错了声音也不管。摆了一本讲章,坐在上面,把那些学生,大的小的,如口口一般,都拢在一处;把那讲章上说话念过一遍,不管人听不听,省得不省得,就算讲过了书了。
有那开笔做文章的,并不讲题旨题脉,行文虚实,开合反正,该断做,该顺口气做,或两截,或对局,怎样是题前,怎样是题后,丢个题目与他,凭他乱话,胡乱点几点,抹几抹,驴头对不着马嘴,批两个字在上面就算了。有那肯问的学生去问他长短,他便装起一个模样来,吆喝道:“你难道到场里也敢去问宗师么?”这是遮饰之言,其实自己答应不出。
学生买部坊刻叫他选择,把些好的反置不选,单单把些陈腐浅近的选来教他读。又且喜欢闲走,十日内倒育五六日不在馆中。至若要起束修来,比那钱粮更紧。今年从他,来年另从了别位先生,他就如拿逃军一般,定要勾你转来,除非主人家变了脸,结了仇才罢。若有学生家道富厚的,只跟他读一句“赵钱孙李”,年年来要撮要借,应得不甚爽快,私下把学生扭打,还要用呈子告他殴师罪名,扎诈个不了。所以生平相与的人,大约成仇结恨的居多。
一年,有人请他去教书,讲定自膳,带了妻子同去。坐不上半年,其妻病死,馆主人只得将一年束修都撮与他,买棺成殓。他袖了银子,托言买棺,一去不来。时值炎天,死尸臭烂起来,弄得不可向迩。主人走去寻他,推言棺尚未买,再停几日来殓。主人急得没法,便道:“棺木我再去买,求你速去盛殓。”他又发话道:“我妻子被你们接待不周,活活气死的,等他死尸烂着便了”主人见他有图诈的意思,只得央人去说,除盛殓费用外,再送他五两银子。他又以为少,足足诈了十两元丝,方来收殓。尸身上的蛆,已是成团结块了。主人恨入骨髓。
从此以后,把告书的招牌,写了杜绝文书,守在家中,又苦毫无生发,虽只一身一口,坐吃不过。从来说道:“僧道吃十方。”他要吃起二十四方来。指了读书养静为名,走到一个张仙庙里住着,与道士讲定,吃他的饭,每日四分。那道士供给了一年,铜钱不见一个。道士与人家念一日经,分的那供献的馍馍点心,灯斗里的粮食,念经的衬钱,藏在袖里的茶饼,辛苦一日,三四日受用不了,自从盖有之在庙,供给他一张嘴还不彀。庙里的东西,乘道士出去,便拿去换钱,甚至道士的钟磐铙銟也当了他的。弄得道士叫苦连天,发极道:“盖相公,你的饭钱不曾见赐一个,白白里吃了一年,教我穷道士那得钱来养你?请别处读书去罢。”
有之见道士打发他,便大怒道:“我也曾替你写过一张疏头,两张门对,难道不值钱的么?”口里“狗道”、“贼道”骂个不了,捏着两个拳头,便向道士面上乱捶。道士叫起救命来,遂有邻人走来,做好做歹的劝开了。有之看来立身不牢,便搬回家去。临出门时,指着道士道:“你敢得罪我教你试试我盖相公手段看”摇摇摆摆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写了呈子,向县里投告,说:“生员在庙读书,被道士偷去衣服几件,玉器古玩数事,与他理讲,反被殴辱。”县官准了状纸,差人唤道士来审。道士一一实说。又唤庙邻来问,都说:“盖相公来时一些铺盖没有,白白吃了道士一年,因讨饭钱两下争论,所以呈告。”知县听了庙邻的话,亦知其为人不端,图赖道士,叫他上去,吆喝一顿,赶了出去。
此不过略略表白一事。要知他生平所干的,大约相类。没行止的秀才,合县算来,盖有之为首推了。那知这样人,命中却有一点官星在内,注定到某处地方做官,有几个人受他凌虐,有几个人受他敲打,有几个人遇着他弄得家破人亡,想来也是前生的业障。盖有之年交四十,轻轻便便中了一名举人,中后送朱卷,讨贺分,在外打秋风,凑些盘费,进京会试。
那远省小县分的举人,初到京中,犹如乡下人到大市镇上一般,那个认得?歇在饭店中,等过了会试,榜发不中,下第者纷纷归去。单单盖有之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路费。担搁一日,便要一日用度,把饭钱都欠了,只得央及店主人寻一门馆去处。主人道:“有是有一个,就在对过黑漆门内。闻得前日要请一个代笔书记,不知曾请过人否。如没有请,倒是一凑头帽子。”有之道:“其家姓甚?是甚么官府?”主人道:“其人姓王,不是甚么官府,势力却比官府倒大,是京中第一要宦的心腹家奴,靠了家主势要,挣得大大家业,另买住房在此安顿家小,自己原去府中服役。你肯与他做宾主么?”有之道:“有甚不肯?就烦一荐。”
店主走去关说,其家闻是举人,一说就肯,说定每月修金一两,就请过去。店主回来说了。有之大喜,暗想:“他是要宦家奴,将来倒可望他提携,须奉承他一奉承才好。”便写下一个晚生帖子去拜,见了主人,一味足恭。主人甚喜,忙叫搬过行李,留他住下。住过月余,一日,主人闲坐在家,说起年近六十,尚无儿子。有之道:“晚生却没有父母,今在穷途,得蒙收录,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愿拜继为父,承欢膝下,望乞收纳。”那主人佯称不敢,但是一个举人愿做他儿子,有甚不喜欢?官之见他已允,忙去取条毡单铺在地下,四双八拜,改口叫声“父亲”。又到里边去见母亲,也是四双八拜。从此父子称呼,变为一家,衣服靴帽,打扮得盖有之好不体面,好不快活,面貌亦生起光彩来了。
一日,王管家卖弄他有了举人儿子,带他到府中见见主人,说是老奴的过继儿子,已经中过举人,要求主人提拔他做一个官。有之忙跪下叩头,主人道:“这有何难,嘱托吏部一声便了。”正是暗里的线索最灵。不一日,就选了山东地方莱芜县知县。有之得了官,思量娶一奶奶同去到任,遂有人与他说合,对了一个穷官的女儿,就成了花烛。收了几个家人妇女。引见过后,到吏部领了凭,拜别了干父母,打发起身,水路乘舟,陆路乘车,好不兴头。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
但未识到任以后如何光景,试听下回分解。
第26章